□顾子墨

我依稀记得几年前我可以透过窗子遥遥地看见对楼的阳台，现在完全看不到了，香樟已经盖过了四楼的高度。早些年看对楼晒衣服，总见墙上浮着半截灰影，如今尽是绿叶子在风里扑簌簌地晃。

小学课文有一篇《宋庆龄故居的樟树》，但我如今在网上未能查到此文，记得大概讲了香樟的功用、香樟的精神、宋庆龄的精神。香樟是常见的、不稀罕的，尤其在南方，大部分的行道树都是樟树。后来到上海的宋庆龄故居，我有意用力嗅了嗅，却没有体会到有什么特别的味道，隐约有股子清凉气，混着梅雨味。或许这种植物汁液的气味早就是江浙城市街巷那种潮湿味道的一部分。

樟树在实验小学是很多的，在操场东边有一排。大概没有人会在意实小里的樟树，因为西边靠寺街一侧的泡桐太高、太大了，以至于后来被台风吹倒了，合抱粗的百年古树，这是非常令人惋惜的事情，因为实小的泡桐早就是一种精神图腾了。也好在未砸到人和屋子，不然一面要做纪念，一面要谈赔偿，未免过于现实了。实小出过一本校史绘本，叫《泡桐树的礼物》，文字部分出于我的数学启蒙老师吴春红老师，据说吴老师在师范里学的是语文，而我的班主任语文老师学的是数学，实在有趣，这个细节我记了很多年，却不知真假。后来我在海安也遇到一位对文学尤其是诗词颇有造诣的数学老师，看来对几何代数敏感的人对文字大概也会有超乎常人的感受。

实小里的香樟树没人稀罕，我甚至不知道它们如今还在不在，当然也没有什么理由把他们挪走。香樟大多如此不得待见，同样是行道树，法国梧桐、银杏、蓝花楹、栾树之类的，就要受追捧得多。没有为什么，人总是爱美的，我也不会做作地高歌，我爱所谓香樟，她朴实却怎么怎么，她无闻却怎么怎么……以此显得我有多高明的志向。只是简单地说到“树”，我首先会想到香樟，仅此而已。

不止是秋，一年四季时常会有半红半绿的香樟叶落下来，像蜡片似的铺在地上，踩上去软软的，脆脆的；秋天树下又会滚满了黑乎乎的小果子，被来往的鞋底碾扁，散出一股淡淡的涩味。实小和通中只隔着一面墙，依着这面墙实小造了三层连廊，过去，我常从二楼伸出手去扯樟树的叶子，背阳一侧的叶子总是没那么有光泽，显得有些亚光，上面还有许多疤一样的小点。连廊靠南面连着食堂，近食堂那侧，到了中午左右，油烟就会和樟树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强烈的味道。有时候味道很香，我们会猜中午有什么菜，大概就是炸鸡米花的味道。有时候味道实在过于刺鼻，大概是莴苣黑木耳山药炒肉片，我就会捏着鼻子用嘴呼吸跑开。其实个人认为实小最好吃的是牛肉粉丝汤，清汤的那种，往往最后汤都胀没了，肥嘟嘟的粉丝或者说是粉条吧，裹着蒜叶末和切面成五彩的牛肉片混在一起，实在是一种难以抗拒的美味。

樟树的叶子，扯下来时，总带一股清苦的香气，像是从枝头偷来一阵风，揉碎了，散在指间。那时候，我们最常见的做法，是用香樟叶子给昆虫做窝，因为最易得。窝不讲究，多半是作业簿的纸，撕下来，请班里手巧的女生折成个小盒子，不用胶水，单靠几道折痕，竟也结实得紧。有条件的呢，就翻出个铁盒，锈迹斑斑，盖子多半合不上，歪歪斜斜地凑合着。不管是纸盒还是铁盒，里面总得铺上樟树的枝叶——嫩绿的，边儿微微卷着，散发着那股让人心安的味儿。我们捉来的小玩意儿，就安置在这窝里，成了临时的家。

养得最多的，自然是蜗牛。那小小的东西，背着个壳，慢吞吞地爬，身后拖出一道湿亮的痕迹，像在地上写字，瞧着怪有趣的。没人会去养鼻涕虫，那黏糊糊的身子，谁看了都皱眉，躲还来不及。还有西瓜虫——学名叫鼠妇，团成个小球儿，轻轻一碰就缩起来，捏在手里凉凉的，挺好玩。这些小家伙，性子温和，扔进盒子里，不吵不闹，随手塞进抽屉，也不怕它们跑了，安安静静地待着。可甲虫和天牛就少见得多。一来，学校里难得撞见这东西，树底下翻半天也不一定有；二来，它们个头大，腿脚利索，扑腾起来，没盖的盒子压根关不住。养这些，得瞪着眼盯着，稍不留神，一下子就溜了。整个教室找起来，女生准会尖叫着喊，嫌恶地跺脚，怕那潜在的虫子爬到身上。老师要是被引来，就不好交代了。你没法像待蜗牛那样，随手往抽屉一搁，心里还踏实。它们是野惯了的，关不住，也不想被关。

有些同学也是这样，关不住——当然，我没把他们比作虫的意思。可不得不说，那时候的我们，至少是我，受着那样的教育，总看不上那些管不住的家伙。他们三天两头被叫家长，动不动闹出点小乱子，我心里暗暗瞧不起。可那时候的我哪懂得，那些不守规矩的孩子，后来往往是最有创造力的。反倒是那些言听计从的，成绩兴许光鲜，思想却平庸得像白开水。历史课本啃得稀烂，就觉得自己能运筹帷幄；作文拿了几回高分，便以为能提笔闯文坛……种种、种种，偏偏错过了该如野花般烂漫的年纪。等哪天醒过神来，只剩满心的苦涩和无奈。

不过还好，平庸的人多半察觉不到自己的平庸，就像樟树也不会觉得自己平常——毕竟，平庸的是大多数。

我偶尔心血来潮，会想起实小操场旁的香樟，想起那清苦的香，想起那些纸盒里的小日子，有了几段话。希望哪天，有人也会在某个瞬间想起你，写下几行字，思念你。

我思念实小的樟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