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志华
2006年,胡玫执导的45集电视连续剧《乔家大院》在央视热播后引起强烈而持久的反响。该剧以晚清商战为背景,以乔家大院为舞台,讲述了主人公乔致庸弃文从商,历经千难万险,通过开设票号、发展钱庄、做大布庄等多元化经营,不断扩大商业版图,终于实现货通天下、汇通天下的故事,以艺术的形式再现了晋商的艰辛、曲折与辉煌,解析了晋商在商业经营、家族管理和社会责任等方面的智慧与担当。这是一部具有历史感、文化底蕴和商业智慧的电视剧,被誉为诠释晋商文化的经典之作。这部电视剧既带动了乔家大院乃至整个山西的旅游热潮,更勾起了世人理性审视晋商的热情。
山西地处山右,表里山河,外有大河、大山,内有高原,套用《人说山西好风光》的歌词,那就是“左手一指太行山,右手一指是吕梁”。因春秋战国时期三家分晋的故事,山西也被称为“三晋”。山西既是中华民族的重要发祥地,拥有丰富的历史文化遗产,素有“中国古代文化博物馆”之称;又是中国商业的重要发源地,据史家考证,中国商业起源与盐相关,盐为百味之首,山西池盐历史悠久,自然结晶成盐,为盐中上乘之品,顺理成章地变为最早的商品。
晋商历史悠久,滥觞于先秦,发展于隋唐宋元时期,兴盛于明清阶段,历代都有不俗的表现。早在人类的初始阶段,山西池盐就催生了早期商人。到了春秋战国时期,晋国基于争霸的需要,就采取了“轻关、易运、通商、宽农”等政策,鼓励商人利用当地盐铁资源,开辟贸易线路,加快资源流通,促进商业发展,有效增强了经济实力,为晋国的强盛奠定了坚实基础。相传晋国流亡公子计然还从晋商的丰富实践中,总结了一套商业经营的理论——“积著(贮)之理”,并被后来成为“商圣”的范蠡尊以为师。秦汉时期,山西人经常与匈奴在长城下进行边境贸易。丝绸之路开辟后,山西与西域的贸易日趋频繁。
到了隋唐时期,晋商进入了资源拓展时期。先是山西商人资助李渊起兵,为大唐立下汗马功劳,后商人或与皇室、官员联姻,或涉足科举,笼络士人,或用金钱、美色与官员勾兑,与权力进行捆绑。在权力的加持下,晋商的商业版图得到有效拓展,经营规模与区域不断扩大。宋元时期,山西商人因地处边境,参与马匹、盐铁贸易,在榷场制度下又积累了一定的经验与财富,为下一阶段的崛起夯实了基础。
到了明清时期,涓涓细流终于汇成汪洋大海,晋商逐渐发展成为当时中国首屈一指的商人群体,内部组织日趋严密,外部扩张步伐加快,内贸与外贸并举,商业资本与金融资本融合,称雄商界五百年,为经济社会发展、为增强国力做出了特殊贡献。诚如梁启超先生所说:“鄙人在海外十余年,对于外人批评吾国商业能力,吾常无辞以对,独至有此历史、有基础、能继续发达的山西商业,鄙人常以自夸于世界人之前”。
这鼎盛期的五个世纪,大致可分两个阶段,从明初到清中叶的300多年里,晋商抢抓“开中制”契机,经营盐业、粮食、马匹、铁制品等,或赚取地区差价与季节差价,或囤积居奇牟取暴利,或勾结官吏获取非法利益,逐渐发展成为资本实力雄厚、活动区域广泛、经营品种繁多的地方商帮,在全国商界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从清中叶到清末民初,晋商发展进入新阶段,商品经营屡创新高,票号横空出世,商业资本与金融资本加速融合,商业版图加速拓展,几执金融业之牛耳,其资本实力之雄厚、经营项目之多、区域之多、时间之长,在世界商业史上也是罕见的,可与中世纪的威尼斯商人,以及后来的荷兰商人、犹太商人比肩;到了清末民初,在内外多种因素的作用下,晋商日渐式微,乃至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
从史书记载与历史遗存来看,晋商的辉煌是有目共睹的:从经营品种来说,晋商的经营品种几乎覆盖经济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甚至将触角伸到军事领域,主要包括绸布行、纸张行、裘皮行、油酒行、马行、茶行、盐行、典当行、粮食行、蔬果行、副食品等;清中期以后又适应商品经济发展的需要,首创了票号金融业,有“上有绸缎,下至葱蒜,无所不包”之说;从经营区域来看,晋商经营区域由山西到内地、由内贸到边贸、由国内到周边国家,足迹延伸到欧洲、日本、东南亚和阿拉伯国家,以至到了“凡是有鸡鸣狗叫的地方,都有山西人”“凡有麻雀飞的地方就有山西人”的地步,明代的晋商活动区域基本是“半天下”,清代的晋商活动区域则是“遍天下”。从商路来看,国内贸易遍及全国,诸如走西口、闯关东、下江南、赴边陲等;国际贸易也有固定商路,有船帮和驼帮之分,驼帮主要是指通过骆驼(包括骡马、牛车)驮运,经由陆路前往蒙古、俄罗斯、朝鲜等地;船帮则是指从事海上贸易的商人,用船向俄罗斯、东南亚、日本等地运销商品;从经济实力来看,晋商经过长期的经营,积累了大量财富,有的已到了富可敌国的地步。清乾隆三十五年时,国家财政收入为三千五百万两,而晋商三到五家大户财富总和就与全国财政收入相当。据许指严所撰的《象齿焚身录》记载,乾隆皇帝曾说:“朕向以为天下之富,无过鹾商;今闻亢氏(指晋商),则犹小巫之见大巫也!”清中叶以后,随着票号业的发展,商业资本与金融资本结合,晋商的经济实力更是与日俱增;从代表人物及著名商号来看,从明初到清末的五个世纪,晋商中涌现了一代又一代领军人物与知名商号,代表人物有临汾亢家、介休范氏、祁县乔氏等;知名商号有大盛魁商号、日升昌票号、协同庆票号、六必居酱园店、广升药店等;从商业组织与网络来看,面对日趋激烈的商业竞争,晋商内部逐渐形成了各种组合,有行帮、朋合营利、伙计制等形式,清朝嘉庆、道光年间,晋商又顺应商品经济发展对金融业的新要求,创办了票号,主要经营汇兑和存放款业务,后又快速开办分号,实行总号分号一体化管理,形成网络,货通天下、汇通天下,执中国金融界之牛耳达百年之久。
或许是风水轮流转,当历史的车轮驶入晚清时期,面对外资的挤压、官府的压榨,营商环境的恶化,晋商呈现出明显的颓势。如沙俄商人利用经济特权,包括自由贸易特权和免税特权,深入张家口、库伦及内地,抢夺晋商业务;又如,外资银行涌入中国,挤压晋商票号生存空间。再如,官府压榨更为严重,包括课税繁重、捐输频仍、其他勒索等。而社会动荡、战乱不止、军阀混战、土匪蜂起、社会不靖等都堵塞了商路,致使晋商损失惨重,甚至血本无归。加之,随着近代交通业的发展,西方列强纷纷开辟了新航道,如英法开辟上海港口航线,沙俄对华贸易由走陆路改为走天津、大连、海参崴的海运,改变了中国旧有的物流线路,山西逐渐失去了对俄、欧贸易要冲地位以及商业市场。面对动荡的社会与恶劣的营商环境,在对俄茶叶大战中、在投资矿产失利中、在票号转型失败中,晋商屡遭重挫,几乎到了四面楚歌的境地,无可奈何花落去,驰骋商界500年的晋商变得一蹶不振。
当然,晋商的式微也与晋商自身的局限性有关。有的晋商存在“以末致富,以本守之”的传统观念,致富以后,大肆购买土地,建造豪宅,或将大把银子沉淀在不动产上,或转变为高利贷资本,没有向近代工商资本转化,使山西近代工商业发育明显滞后;有的奢侈消费,比阔斗富;有的妻妾成群,追求个人享受;有的吞云吐雾,醉生梦死;有的纸醉金迷,声色犬马,将大把银子挥霍在骄奢淫逸上;有的晋商与官府勾连太深,与官府存有特殊的结托关系与利益关联,或与官员如胶似漆不分你我,或搞长线投资资助儒生入朝为官,或暗中帮助官员中饱私囊,甚至为封建官吏窝藏赃款。有了权力的加持,商业经营活动固然顺畅,但也隐含巨大风险,一旦风云有变,犹如坠入万劫不复之地。
这次三晋之行是短暂的,但收获却是满满的,那一座座深宅大院、一本本泛黄的账本、一块块商号匾额、一处处祠堂与会馆、一串串数字、一份份章程与合同、一张张馆藏图片、一条条贸易须知以及那座独有的平遥古城,仍不时在脑海中浮现,似乎在诉说当年的辉煌与式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