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画

不久前读完余华的《文学或者音乐》，书中提及的不少作家及作品我还未曾看过，其中就包括伊恩·麦克尤恩。但这个名字我是知道的。多年前，一个热爱小说的朋友就曾和我推荐过他。余华书里有一篇是专为伊恩·麦克尤恩写的，题目叫《伊恩·麦克尤恩后遗症》。在这篇文里，余华特别提及麦克尤恩的处女作《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他说，这本书在麦克尤恩二十七岁时首次出版，出版后即引起巨大轰动，余华初读时感到非常惊愕。他还说，读一读《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就可以看到一个天才是如何诞生的。

我很好奇一个天才是如何诞生的。于是，打开了《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看完觉得被书名“骗”了。这并不是一本浪漫的爱情故事集，而是伊恩·麦克尤恩构筑的一座暗黑的迷宫。八个短篇小说像八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划开生活的表皮，露出人性褶皱里最隐秘的挣扎，让我读得脊背发凉，却又欲罢不能。

开篇《立体几何》，主人公沉迷于古老数学著作中关于空间折叠的神秘理论，面对试图亲近自己的妻子，竟用一种近乎魔幻的方式将她“折叠”进了虚无。荒诞离奇的情节背后，我看到的却是现实婚姻中无数令人心惊的缩影。现实里，有多少夫妻像故事中的两人一样，在日复一日的沉默与疏离中，逐渐失去了对彼此的理解与共鸣？麦克尤恩用这种极端的叙事，撕开了亲密关系中最残酷的真相。当沟通与爱意缺失，再亲近的人也可能成为最熟悉的陌生人。看完不禁反思，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我们是否也在不经意间，用冷漠和忽视，将身边的人“折叠”出了自己的生活？

《家庭制造》则将禁忌的情感摆上台面，带给我强烈的震撼。兄妹之间逾越亲情界限的情感，初读时让我本能地抗拒，可随着故事的推进，却又忍不住为他们感到悲哀。麦克尤恩没有对这种情感进行简单的道德批判，而是深入挖掘了情感产生的根源：压抑窒息的家庭环境、匮乏的情感寄托、青春期躁动又迷茫的内心。这不正是现实中许多扭曲情感的缩影吗？生活中，有多少人因为原生家庭的缺失、情感教育的空白，在爱的迷雾中迷失方向？故事里的兄妹，何尝不是现实中那些在情感困境中挣扎的人们的写照？麦克尤恩用这个故事，挑战着传统的道德观念，也让我开始思考，在评判他人的情感选择时，我们是否足够理解他们背后的无奈与痛苦。

本书中我最喜欢的一篇是《夏日里的最后一天》。麦克尤恩以孩童的视角，揭开了成人世界的虚伪与堕落。孩子眼中纯净美好的世界，与成人世界的尔虞我诈、自私冷漠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这种反差让我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曾对大人世界的种种行为感到困惑与不解。那时的我，天真地以为世界就像童话里一样美好，可随着年龄增长，才逐渐看清现实的复杂。麦克尤恩用这样的叙事，不仅批判了社会现实的丑恶，也让读者反思，我们是否也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那份珍贵的纯真与对世界的善意？

麦克尤恩擅长对人物心理的刻画，细腻到令人惊叹的程度。在《舞台上的柯克尔》中，主人公柯克尔在舞台上紧张、焦虑又渴望被关注的复杂心理，被麦克尤恩展现得淋漓尽致。《蝴蝶》中的主人公是一个极端孤独、可怜的牺牲品。结尾处，主人公遇到一群街头踢球的少年，他幻想自己本来应该如何被少年们接纳，如何受到大家欢迎和喜爱，如何融入平常生活。“本来应该”这段心理描写让整个故事染上了令人心碎的惋惜和忧伤，展现了主人公内心对正常生活的渴望以及因缺失而产生的痛苦。

麦克尤恩的叙事视角选择也十分巧妙。无论是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都能让读者迅速代入角色，与人物产生强烈的共鸣。在《化装》中，第三人称视角将敏娜对亨利的控制欲，以及亨利的恐惧与反抗清晰呈现，读者能深切感受到亨利的无助与挣扎。与书名同名的《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里，第一人称叙事让主角的情欲冲动、内心矛盾直白袒露。这种贴近人物内心的叙事方式，极大地增强了故事的真实性和代入感。

此外，麦克尤恩笔下的人物，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与“坏人”，他们只是在本能与理性的冲突中苦苦挣扎的普通人。在《橱柜中的人》里，男孩被母亲禁锢在家。他虽对性有渴望，但又受困于母亲畸形的管束。他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坏孩子，母亲也算不上纯粹的恶人，只是人性与环境交织下的可怜人。这种对人性真实面貌的呈现，让我意识到，每个人的内心都有光明与黑暗的两面，我们无权站在道德制高点去评判他人，因为在相似的处境下，我们未必能做得更好。

这八个故事，像八面镜子，映照出我们内心深处的光与影。它们让我明白，文学的力量不仅在于娱乐，更在于引发思考、唤醒共鸣。伊恩·麦克尤恩用他的文字，带领我完成了一场对人性的深度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