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紫琅茶座

看云是不是仙

原来相比死亡,衰老才是无可奈何的一件事。

□江徐

傍晚,凭栏看云,想起元人张可久的两句诗:住山不记年,看云即是仙。想想觉得也不尽然。

非得隐居深山,才能忘记时间的流逝?或许,是让内心的自己闭门幽居。时间又是什么呢?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是“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又一年”,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也是“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月迷津渡的世人,于倥偬岁月中很难意识到,时间只是虚设的圈套,也可以是诗意的轮回。

常常想不起来当下是猴年马月、今夕何夕,有次在路上走,走着走着,竟以为一年有十个月。辨不准,也不想辨准自己的年龄,那个逐年递增的数字,又有何实际意义?当家人提及那个数字,不禁心生疑窦,啊,那是我吗?当然不算真正的我,那只是我在俗世的躯壳的纪年。当我忘记自己年龄的时候,同样会忘记你的年龄、忘记所有人的年龄,忘记岁月流逝带来的日渐老去,尽管我们的心始终充满对梦的热望与迷恋。意识到这一点,深深尝到了生命的况味。原来相比死亡,衰老才是无可奈何的一件事。在我现有的人生词典里,没有“死亡”,只有“物化”。而衰老,是否意味着,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是否意味着终有一天,我们只剩下追忆,甚至忆都不再忆起?纵使是生命的感动,也只在感动的那一刻?

看的是云,怎么想到这些了呢?扯远了,那就扯回来。蓦然间看到一对白头鸟立在楼下人家窗外的栏杆上,肩并肩,共白头,就这样静静地一起站着。才将目光转移过去,靠近我的那一只像是受到感应似的,腚部飘落一小朵“白丁香”,当“白丁香”还在空中作垂直匀速运动时,它扑翅飞走了,径直向西飞走。我以为,剩下的那只会夫唱妇随,也向西飞去。然而并没有。它立在原地,一会儿用尖尖的喙梳理一下这边的羽毛,一会儿转过去梳理梳理那边的羽毛,气定神闲,没有离开的意思。

我倒是有点替它担起心来——你怎么不去呀?怎么找到“他”呢?你们看起来长得都是一个样,如何从鸟群中认出你的那位?也不知它在想什么,保持默然,没有飞走。它始终没有飞走。难道鸟比人更懂得“随缘”二字,来也随缘,去也随缘?说到底,鸟毕竟是鸟,没有人的思维和感受力,感受不了快乐、痛苦,以及其他各种感受。感受不了,也就等于没有感受。所以,走了就走了呗。在鸟的世界里,除了觅食、筑巢、下蛋,哪有什么来来去去如何是好的想法呢?我凭栏趴在阳台,遥望那只白头鸟,为它的鸟生做着无谓的遐想。傻人看傻鸟,鸟和人看着的是同一片天、同一朵云。如此虚度夏日黄昏的一段时光,一刹那,一千年。

蓦地,悄无声息地,也是毫无预料地,那只鸟飞了回来,和飞走时一样,随意而果断,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它飞还至原地,立定,肩并肩,静静望天、看云、吹风,和之前一样。如此不到十秒,又飞走了。这次,它俩是一起飞走的,很是默契,没有一丝迟疑,像早已做下约定。望着它俩双宿双飞的背影,我忽然感到自己的心明亮起来,温暖起来,喜悦起来,心花一瓣一瓣舒展开来,一直绽放到嘴角眉梢。原来它是在等它呢,知道它会回来,相信它会回来,而且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所以没有急着离开,所以气定神闲。是这样吗?不是这样吗?可是它俩谁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呢,何以能如此笃定,你心知我心那般?

“我明白你会来,所以我等。”沈从文先生写给恋人的这句情话,初看很感人,再看发现也并未深情到底。他等,是因为明白她会来。倘若不确定她来不来,是否依然愿意等下去,等到她来,如果不见她来,也要等到自己生命终结无法再等为止?这种至死不渝的信念,世人会称之为痴,世间缺少的恰恰是这种不被提倡的痴人痴情。《庄子》里面,有一个叫尾生的书生,与一个女子相爱,遭到女子父母的反对,他俩约定,在城外一座木桥边会面,然后私奔。到了那天,突发洪水,先到的尾生在洪水中抱着桥柱一直等待下去,直至被洪水淹没,他始终愿意相信她会来的。诚信、守约,是文化对这个故事作出的解析。换个角度看,这又何尝不是置生死于度外的情执,何尝不是因爱而生的无惧与坚定?

《边城》里的翠翠,后来等着自己的心上人,那个在月下唱歌、使她在梦里因这歌声而将灵魂轻轻浮起的年轻人,什么时候回来呢?沈从文给出了一个开放式的结局:“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到底是永远不会回来,还是明天就会回来?所谓的明天,又是哪一天?答案在每个人心底。悲观者作出悲观的结论;相信爱情的人,心中另有一番锦绣。不管何种答案,都不属于故事里的角色,最终给到的还是看故事的人。“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而不来。”张爱玲自己心里未必不明白,如果对方想来,很想来,必定是风雨无阻。外面风雨琳琅,房里是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他就在这里,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书,静静地陪伴她。这样的时光,他们拥有过的。他不来,可能是因为下雨的不便吗?雨天是很好的约会的氛围呢。明知不是,那又为何要替对方寻个理由,然后自己在那里一意孤行地等着,盼着?

就像你离开的时候,我曾想过,落花时节又逢君。花落了,你没来,我又开始想着春暖花开,花开时节又逢君。如果到了花开时节,你依然没有来,我会想着下一个落花时节,再下一个落下时节,一个又一个花开时节与花落时节。就这样等待下去,直到你忽然出现。忽然的出现,会让人觉得,每一刻都有可能出现。

因为心里愿意相信,相逢的人,总会再次相逢。相信你会来,不管你最终有没有来,都如此相信着、等待着、守望着,任花开花落、花落花开。直到某一个没有预告的清晨,或者夜晚,你忽然出现,就像没有离开过那样,说着孤帆、远影、偶遇的笛声,说着"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2025-07-31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215831.html 1 3 看云是不是仙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