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健全

古城如皋城周以水，双河环绕，小桥流水，比比皆是。钱家桥，就是东门内城河上的一座小桥。

据载，明成化十七年（1481年），知县胡昂浚治运盐河及西南秀水港支流，并由藕花池折而向北浚通至钱家桥，连接古运盐河，形成环绕县治的玉带河，即内城河。可见，钱家桥跨在玉带河上至少500年了。

它原为木板桥，明代邑人钱守谦捐修。清代后期，黄镛、黄辂改建为砖石桥。桥，长不过六七米，宽不足两米，几步间就可走过。可是，桥畔的流水人家，因为有了小桥，就有了定位——钱家桥东河岸、西河岸。

小时候，钱家桥是我们常去的地方。沿悠悠玉带河边南行，经玉带桥、迎春桥，过了跃进路，就到了小巧玲珑的钱家桥。错落的砖垛桥栏很别致，从垛口往外看，犹如取景框一样：民居依水而建，水的青色与青砖黛瓦的老宅融为一体，相看两不厌。

那时，如城亦城亦乡，钱家桥西河岸是如皋师范的菁菁校园，蜿蜒的钱家桥东河岸则半城半郭。桥东南，除了几排如师教工宿舍外，杂树蔚然成林，有柳树、钉刺槐、榆树、桑树、苦楝、水杉、青竹，等等。有喜鹊在高高的树梢上筑巢，成群的麻雀不时一哄而起。林间，野芳发而幽香，蜂飞燕舞，粉蝶弄花，可谓我们的“百草园”。后来，附近居民开荒，但菜地边留了桑树、枇杷树，紫红的桑葚、鹅黄的枇杷令我们雀跃不已。再往南，定慧寺的玉莲池风蒲猎猎。折向东，过了火箭桥，就走在乡间的田野上。

流连最多的，莫过桥头。清澈的河水一眼望穿，鱼翔浅底。柳荫下，时有垂钓的，还有扳罾的。罾，是以两根竹子十字交叉绑在一起，上头系有麻绳，连接一根长竹竿，下方竹子系着方形渔网的四角。长竹竿往岸边一支，往网里撒点饵料，沉入水中。不一会儿，长竹竿一拉，水滋滋的罾网弹出水面，裹挟的河腥气中，鱼虾直跳银色的光。临渊羡鱼，倒不必退而结网。我们就在桥上，将竹篮系根绳子，内放饭团，添砖增重，沉潜水底。见水泡咕嘟，绳子一拉，水从篮底稀里哗啦流泻，那馋嘴的鱼儿便落“网”了。

那时，荤腥难沾，青菜豆腐乃当家小菜。东门唯一的一家豆腐店，因在钱家桥北，习称钱家桥豆腐店。豆腐店也兼作坊，进了门，总是湿漉漉的，溢着一股子豆渣味。当时豆腐还凭票供应，每天排队的络绎不绝。老豆腐都养在水里，轮到你了，“捞几块？”系着围裙的“豆腐西施”侧过身子，一捞，白汪汪的豆腐便入你的篮中。嫩豆腐，放屉子里，用纱布苫着，要多大，当场用刀现划。都说“卤水点豆腐”，而这里是石膏点的，因此，豆腐的原味特浓。记得家里寒天做冻豆腐，与黑塌菜同烧，别有滋味。

流年似水的日子波澜不惊，如静静的河水一样，但何尝不是静水流深。桥畔的蒋家老宅犹如邻家小院，但“光荣人家”引人崇敬——蒋家四兄弟抗日战争时期参加新四军。毕业于上海美专的蒋峻基传奇尤多，相传他13岁那年，只身闯上海，时逢刘海粟大师主考，大师问他需要何物，他回答：一碗水一张纸足矣。顷刻，一幅水墨画跃然纸上，大师含笑点头。蒋峻基回到如皋参加进步文艺团体“春泥社”，誉为“苏中四才子”之一，1939年投笔从戎。蒋家有“一门英烈”的匾额，上面附注：“秀兰女士其二弟、三弟、四弟及诸弟媳，先后都参加革命阵营，而二弟峻基更膺重要军职，但大弟厚基于解放战争中在苏北光荣牺牲，综上事迹，可歌可泣。兹书崖略以表崇敬云尔。一九五一年春节。如皋城区拥优委员会谨识。”前些年，听世居桥畔的杨老师说，蒋秀兰后随二弟蒋峻基生活，晚年叶落归根，与大姐蒋瑞莲搭伙，将老宅捐献给了国家。

桥头，大门朝西的沙家，也与众不同。原在十字街开“建古斋”古玩店的沙建平老先生，个头不高，但双目炯炯，平日坐镇鱼市口如皋文物商店掌眼识宝；其长子沙正国与我父亲在如皋师范同事相契，彼此恬淡的心性相投，也走得近。我小时候，每年正月随大人过了钱家桥，拜望大伯之后，必来沙家拜年。“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穿过疏影横斜的小天井，朝南的五间老屋不甚敞亮，但一进堂屋，墙上的古画遒丽幽深不说，条案上的霁红天球瓶、五彩大瓷盘、青花大海碗等，温润秀丽，古色古香。据说，沙家是回民，难怪过年留饭，从不见大快朵颐的红烧肉。不过，沙老会做菜，犹记拿手的一道雪里蕻烧黄鱼汤，汤白如牛乳，浓稠不腻，鲜得不得了。今年春，妈妈做雪里蕻烧小黄鱼，还提起是从沙家学来的呢。

只是，沙老从不闲谈油盐家常，聊的多是散散淡淡的东皋旧事。谈起父亲祖上自刻的《浸月楼印记》等失散，他慨叹之余，且道：说不定哪天重见天日。

书运真的浮沉浮载。到我工作了，忽然有一天，父亲告诉我，失落多年的《浸月楼印记》有下落啦，南通博物苑从如皋征集到《浸月楼印记》一册，就来自沙老处，报载《南通日报》（1994年5月28日《南通日报》第四版，罗锦松文《东皋印人》）。由此，追忆《浸月楼印记》，“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先祖介寿公，公遐之余，琴书自乐，学古游艺，交游甚广，与恩贡冒兆鲸（晴石）、通州举人顾钧（沚蘅）等交善。此外，通州榜眼王广荫（翰林院编修，后官兵部、工部尚书），通州进士沙思祖及邑人冒士宽、吴疆、邵泰来、范景瑗等，为之作序、题词。继而，我有幸得见苑藏本。钤印的“丹心”“笔谏”“入则笃行，出则友贤”“心不乱其所在，目不见其所欲”“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以及铭刻的《春夜宴桃李园序》《陋室铭》等，先人意气让人感怀。

明月别枝惊鹊，古城的晚风里，我又走钱家桥，水静鸟鸣，小桥流水的韵味因曾经的印记愈发浓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