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广玉兰

当百年瓦当睁开眼

□严丽雅

梅子黄时雨,檐溜在青瓦槽里走珠。祖父闭目歪在藤椅里,肖邦的夜曲裹着雨气氤氲。忽有水滴叩响檐角瓦当,“咚”地一声清越。“听这声儿”他并不睁眼,“是老通州瓦当上的猫儿头。”那蹲踞的陶兽沐着雨,圆睁的眼中似有活物流转。

街坊唤它“猫儿头”。这灵物踞在斑驳的土黄底色上,虎威里藏着猫的狡黠。它看糕团铺的炊烟爬上木棂,挡住滨河江海吹来的急雨狂风,檐下来往的货郎、稚童、絮语的老妪,面孔如流水般更迭。祖父粗糙的指肚抚过瓦当的裂痕:“旧匠人最懂,三分虎劲七分猫性,才是守护的本相。”

上世纪七十年代牛棚里,油灯舔舐着他写乐评的纸。有窸窣声在梁上轻响。“是顺顺踏着阴阳瓦当巡夜来了。”他笔尖一顿,墨迹在“无西乐,不识中国味”处洇开涟漪。我总想象那猫的模样:脊背弓出瓦当上“猫容虎劲”的弧线,尾梢卷曲如老商号掌柜的檀木算珠。最妙是爪下踏着的半片石榴纹瓦,裂痕里藏着老街“多子多福”的烟火禅机。

去岁归乡,雪粒子敲着新漆的商肆匾额。忽见三米高的落叶猫踞在街心,梧桐叶叠成的身躯上,“考研上岸”与“家人康健”的墨迹被雪水晕染。这倒像瓦当铭文投胎转世了。朔风卷起一张枫叶扑进怀里——原来是北京来的,背面小楷洇着水雾:“求万事顺意,灵猫引路归乡。”

养老院墙根处,我撞见一幅未干的涂鸦:仓鼠抱星酣眠于残壁。拐角老槐的树洞里,塞着蓝印花布纹样的松鼠。祖父的声音忽在耳畔响起:“通州匠人的玄机,尽在‘以残孕圆’四字里。”他当年修补祖宅漏雨的瓦当,偏要在新烧的兽面旁留一方旧石榴纹:“缺口是气眼,漏些光进来才好。”

月光漫过老宅屋檐时,兽面纹活了。它从屋脊溜下来,钻进孩童攥着香囊的梦——针脚细密的布袋上,石榴籽与蝶影若隐若现;渗入游子望乡的眼底,恍惚见古庙兽面化成的猫影镇在书案;最后蜷进老人摩挲旧算珠的掌心,檀木圆珠在皱纹里滚动,似有商肆掌柜的吆喝隔世传来。

雪后初霁,我立于庭院。祖父补过的那方瓦当,积雪在石榴纹的裂痕处消融得最快,露出深赭色的陶胎,宛如大地睁开一道气眼。原来通州的魂魄,早被旧匠人烧铸在这残缺的圆满里——不求无瑕,但教裂隙处也能漏下天光,生长出万般可能。

2025-08-08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216678.html 1 3 当百年瓦当睁开眼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