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4版:文化周刊

烧日记(三)

  □钱之俊

  杨绛先生生前不承认自己写日记。曾有人当面问她有没有日记,她眯着眼睛,犹豫了一会,说:“我没有日记,不写。”(见拙文《杨绛:“蒋复璁不懂英文”》,《江海晚报》2019年6月13日)

  但种种信息显示,她是记日记的,而且数量可观,内容丰富。杨绛说,她在牛津时“有些小小的‘歪学问’,常使锺书惊奇”,“一次锺书把我背的词和他刚读到的对比,一字不错,就在日记上说我想‘胜过’他呢。当然是胡说。我读了诗话、苏东坡‘众星烂如沸’句,被诗话作者打杠。我不服,锺书和我所见恰好一样。我读雪莱诗,有一句也是‘鸟鸣山更幽’的意思,他十分赞成,也记在日记上了。”(吴学昭《听杨绛谈往事》)和钱锺书一样,杨绛在牛津时记日记。

  《听杨绛谈往事》还偶然写道:“杨绛翻阅旧日记,看到这年‘6月25日,我午后睡得一觉,锺书喜极而涕。’‘8月7日,午后睡着,锺书喜极,谢谢我。甚感其意。’”这是他们晚年的情形。杨先生出访,也很少寄信,而是用笔记下见闻,“记的是准备讲给锺书听的事,例如她看到的景物,听到的事情等等。”(《听杨绛谈往事》)她的日记,也是从青年写到老年的。

  杨先生生前自撰《杨绛生平与创作大事记》,越到后期越详细,这个详细的大事记,据言就是对照自己日记写的。洋洋洒洒几万言,若无日记,怎么记住呢!

  《大事记》能出版,已是奢侈之事,更详细的日记,恐怕再也没机会看到了。杨先生大限之前,对所有写给她的信件,凡涉及自己或他人隐私的、很亲密的信,大都进行了销毁;对未及处理的亲友来信,她委托遗嘱执行人,要在征得本人意见后,或退还本人或销毁或封存。(王海鸰《私人交往》)令人震惊和遗憾的是,在烧毁别人来信的同时,她还亲手毁了写了多年的日记。吴学昭说,因为其中涉及自己和他人隐私,杨先生不想被小人利用拨弄是非。

  以杨先生的笔法和习惯,其日记史料价值和文学价值都非常值得期待,如出版,必将是一部很有价值的大书,而现在只能给世人留下一个巨大的惊叹与惋惜。

  对于商务印书馆愿意影印出版钱锺书的手稿,杨先生生前非常感激。她相信公之于世才是最妥善的保存,她祈愿这个办法能使“死者如生,生者无愧”。其实杨先生在有生之年,当时可以以更开放的心态,指导别人来整理出版她和钱先生的全部日记,无须删节,以还原一个更真实的钱锺书和真实的自我。但她不敢。她过于自爱了。她晚年在竭力为钱锺书和她自己塑造一种完美的形象,不容他人插手。她在近百岁之年,续写小说《洗澡》,撰成《洗澡之后》。去世前,她亲自审核删削,出版了所谓《杨绛全集》……

  有人说杨先生“生前其实并未达到解脱的境界”,她处处维护钱锺书的声誉,对“钱学”研究划框框,“钱杨夫妇本质上是传统的知识分子,能洁身自好是其长,不能奋勇担当是其短。”(萧三匝《在杨绛忌日,说几句不合时宜的话》)话虽言重,但也足以让人深思。杨先生又何尝不是在给自己“划框框”呢?

2020-04-02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11965.html 1 3 烧日记(三)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