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国福
问题来了,南方的冬天湿冷,北方的冬天干冷。我家里开了地暖,梅花会不会因此而水土不服?会不会因为吹不到寒风披不上寒霜喝雪而因此黯然销魂?会不会因为接不到地气而抱怨人性让花骨朵干枯?越想越担心,越想越揪心。
家里东南阳台角落里有一个实木的花架,高度刚好够到窗户底框,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抱起梅盆放在花架上。我的胳膊疼的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腰也倍觉难受。我轻轻地解开了梅梢上的绳子,并打开窗户通风。想着让室外的寒风慈悲地光顾这孤独的梅花,实际上梅花也不孤独,花架下我养了三角梅、竹节、海棠、君子兰、菖蒲、石竹、铜钱草等。
有几朵将开未开的蜡梅如婴儿即将睁开的眼睛,它们洁净纤毫不染尘,淡淡的幽香如婴儿肉体那与生俱来的体香。还有的花骨朵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如一个心细的游子给远方的亲人快递珍爱的礼品,意恐路上被摔碎,一层又一层,不放心再包上一层,直到把礼物包得严严实实,才放下心来,心满意足地畅想着远方的亲人收到这礼物后的喜悦和欣喜。密密麻麻的梅骨朵仿佛集体陷入一种深长的梦境,恬淡平和,不急不躁,等着寒风的利剑送来报春的军令。如果有一天,风掌握它的密码,一层层打开这些蜡梅的包袱,我们会看见比黄金还金黄的心:这些香来自梅花树的哪个关节哪个穴位哪个器官?我们肉眼看不出它幽暗深处的光亮和喜悦,而香气是它的血液,在树皮下的纹理下流动,这是一条细小的香河,河网纵横交错,输送着金光和美德。
人对植物的依恋如同对最欣赏最亲近的人的依恋,很大程度上这种依恋有一种恋母情结。因为植物都有母性的气息和光辉,它们来自土地和自然,一生都在给予,而我们的母亲也如同植物,一生都在忘我给予。所以母性的光辉中就有植物的清凉幽香淡然。
每天早上起床,我顾不上洗脸,第一件事情就是到客厅阳台看梅花是否有了一丝新的变化和动静。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星期过去了,梅花仿佛在和我赌气。它纹丝不动:谁让你把我搬进有地暖的房子?我就不开,我就自绝自闭。我就要回到有寒风冰霜的世界,你看着办吧。
眼看着开始鲜黄的花骨朵一天天变枯黄,我忧心忡忡,再这样下去,怕是迟早有一天就要枯死。美,最怕的不是等待,而是不被懂,被辜负。怪不得张爱玲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人与人如此,人与植物何尝不如此?
内人数落我说蜡梅本来就应该生长在冰天雪地的地方,而你非要把它搬进室内,你这不是对它好,而是对它的害。这个常识我懂,我只是想和这些植物保持灵魂密友的关系,时间长了植物会教诲一个人不争。如果不信,你看看我们周围世界的人,那些喜欢花花草草的人,十有八九是与外界不争或者不屑于去争的。正如老树的一句打油诗:无非过云楼,此生只向花低头。
如果再这样让梅花在室内生长下去,这注定是悲剧的美学。不能眼睁睁看着梅花就这样和我由知音关系变为对峙关系。这是梅花的叛乱与革命。它要突围,我必须给它活下去的尊严。我想了想,我去年买了一盆腊梅移栽到了楼下单元门口,竟然活了,虽然夏天的时候,被除草师傅的除草机割伤了根部的皮,但今年还是开了很多梅花。内人说我买花栽到小区是一种救赎,因为我经常剪小区里的月季、南天竹、茶花、红梅、樱花等带到家中插花。
每次喝酒或者不喝酒回家,遇到小区的保安兄弟,我都会发好烟给他们,很多次整包都给他们。他们对我很好,好多次我酒喝多了,他们帮我拎东西上楼或者送我上楼。我妈经常教导我: “小人情买转大地方,对人真诚一点”,人家都会对我们好。我妈没有文化,她也不懂得刻意钻营和他人拉关系,无非是保持做人的本分和天性,天性使然,修路渡己渡他人。
1月4日,我想到了物业的保安兄弟,我留有他的电话,请他帮忙和我一起把梅花移栽到楼下的空地里。他很乐意地答应了,不到十分钟他推着一个小推车来到我家门口。他真是有心人,我让他带把铁锹他真带了。平时我烟抽的很少,我给了他一整包好烟,他不收,在我的再三请让下他接受了。我们一起把沉重的花盆放在推车上运到楼下草坪里空白的地方。地方也是他帮我选的。
他用铁锹挖坑,由于小区里的土质不是很好,我准备了一些肥料,他挖下去一层,我撒上一点肥料,直到挖出脸盆大的坑。把梅花从花盆里分出来实在是太费劲了。我小心而又用力地往上提树桩,他一点一点挖槽。梅花的根实在是太结实了,不是花盆包围了它,而是它如一个钳子牢牢地钳住了花盆,甚至可以说是咬住了花盆,颇有“立根原在破岩中,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气势。师傅每铲一下,花骨朵就会掉落很多。我不停地啰嗦:“轻些,小心些,不要让花骨朵再掉了”实际上我的啰嗦提醒是徒然。如果不用力,梅花不可能从密实如城墙般的花盆里移出来。
师傅满头大汗,衬衣领子都湿了,梅花终于从盆里提了出来,密密匝匝的根系如鸟巢。几百个花骨朵已经掉落了一大半,看着那些掉在地上阵亡的花骨朵,我的心仿佛被铁蹄轮番践踏,后悔、心疼、不舍。早知如此,我就应该买简易塑料花盆的梅花,回家一把提出来就可以载到楼下了。
我们合力如移动一件易碎的瓷器一样,把梅花载到挖好的坑里,然后我用脚踩实了坑,在梅树周围用土拢了一个稍微凸起的圈以便收集雨水。
一盆梅花经历了从地下到高处,再从高处回归到低处的波折涅槃。由于根系受损,我不知它多久才能恢复元气活过来,心里默默祈祷它坚强,给它起了外号:梅坚强。默念着:梅坚强梅坚强,你一定要挺住,不要辜负我,要活过来啊。
此后,我隔三岔五在早上上班前去看望它,没有任何动静。我感觉它要抛弃我了,但是我还是不死心。
春节前我请好了回青海探亲的15天假,我想着等探亲假满回来后它会好转的吧。
人算不如天算。春节从武汉蔓延的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了。为了控制疫情,钟南山院士呼吁公民取消外出,宅在家里。形势超乎想象的严峻。正月初二我取消了回青海的往返机票。为了控制疫情传播,国家延长了假期,原本正月初七上班的延长到正月初十。我从海安岳父家回到南通的家后,惊喜地发现,那棵梅花树终于活过来。它终于从坐禅不语不闻不问的禅修状态中走出来了。好几朵花骨朵都盛开了,如一个邮差从他的包里掏出一封封信,等着收信人欣喜阅读。那一刻,我真有一种老朋友久别重逢抱头痛哭一场的冲动。
那段时间每天夜里都有霜,或许是霜的佛性点化了自我封闭的梅花。霜落在梅树上,如一层层薄薄的袈裟,袈裟在身,慈航普度。梅花感应着这份召唤,寒风如打铁的匠人,一次次抡起无形之锤,锻打梅的筋骨。梅在漩涡里,霜的漩涡,风的漩涡里,苦难的漩涡里,自省自修他修,它在自己的身体内部自我革命,突围,用一脉幽香给春天寄出了情书和钥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