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华

　　高力士其史

　　高力士是谁？大部分人印象中就是帮烂醉如泥的李白脱鞋的那位。据说李白那次酒喝得太高，还叫杨国忠磨墨。不知他酒醒后可吓出一身冷汗。因为手执拂尘的高力士可是唐玄宗“我寝则稳”的贴心宦官。连太子李亨都私下管他叫哥。而杨国忠不仅是丞相，还是杨贵妃的堂兄。——你想李白这谱摆的。按理说，脱靴磨墨理应是弯腰站在远处的小宦官李辅国干的事情。难怪国舅爷气炸了肺，高力士芥蒂在心。一次杨贵妃吟起李白献给她的赞美诗：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在旁的高力士就立即曲解道，汉宫里的赵飞燕虽立为皇后，但歌女出身，后因作风不正被贬为庶人。李白拿她跟您比，不是摆明在损您吗？也不知这次挑拨是否成功奏效，反正唐玄宗很快就给李白一笔遣散费，撵出宫门。不久却将安禄山这位胡人边将迎进宫门，并且充耳不闻高力士“开门揖盗”的多次预警，还笑嘻嘻地看着体笨如熊的安禄山温顺如猫，不但只拜天子，不拜太子。还拜小16岁的杨贵妃作干妈，令杨贵妃花枝乱颤地赐赏他洗儿钱。逼得太子又管他叫哥。然而公元755年，高力士预言成真，安禄山起兵造反，渔阳鼙鼓动地来，塌方了何止是唐玄宗的命运，更是大唐的国运。

　　对拉开安史大幕的安禄山来说，不但像阿Q所说的，儿子打老子，一个月内就攻陷洛阳和长安这东西两京，直接把干老子唐玄宗撵得逃窜西南，还把干妈杨贵妃、干舅杨国忠间接地逼死在“西出都门百余里”的马嵬驿。而且还代替老子，公元756年在洛阳做起了大燕皇帝。当时寄食长安的杜甫就目睹到一些王孙们痛哭路边、乞求为奴。更别说陷入“积尸草木腥”深渊的老百姓了。此时杜甫也思念并为离开长安的李白幸运，不然就和自己、大诗人王维一起成为安禄山的俘虏。而对“谁使君王西出走”的高力士来说，内心似乎百感交集。但又能怪谁呢？好在也是756年，以往叫高力士哥、叫安禄山干哥的太子李亨，在灵武僭位成唐肃宗，遥尊唐玄宗为太上皇。随后不久还赏给从长安狼窝里潜逃而来的杜甫一个左拾遗的小官。公元757年，唐军收复长安。虽然干儿子安禄山已死，但安禄山的亲儿子仍在继续燃烧叛乱的烽火。但长安毕竟迎来唐玄宗高力士等“回龙驭”的身影。然朝局已——一是新皇上位，老皇下野。高力士陪伴着头顶太上皇空帽子的唐玄宗一起幽禁在住房条件不错的兴庆宫。但“从此君王不早朝”，无朝可上；也没有杨贵妃来“芙蓉帐暖度春宵”，更没有儿子唐肃宗来嘘寒问暖。唐玄宗在“孤灯挑尽未成眠”中，既对高力士当初引狼入室的预警悔之晚矣；也对亲儿子的猜忌痛心不已。更让他痛不欲生的竟然是，二是有拥戴之功的李辅国，此时已蹿得比当年高力士还红，权倾朝野。竟私下文件降低住房待遇，将唐玄宗搬到更偏僻荒凉的西苑宫。并率领一帮如狼似虎的卫士充当搬家公司，吓得唐玄宗好几次掉下马来。此时的高力士可不是“天子呼来不上船”的李白，而是像猛将一样不呼自上，怒骂原是小弟的李辅国忘恩负义，并叱令他快快当马童，给太上皇牵马入宫。事后唐玄宗老泪纵横道：“今日若非将军，朕几不保。”今日没有你啊，我早成了刀下鬼。此时的唐玄宗根本没把高力士当家奴，而是当守护神。历史证明，李辅国后来杀死张皇后，吓死唐肃宗。可见这次要不是高力士挺身救驾，他真可能死于非命。但此事却让李辅国怀恨在心，不久就将高力士拉入黑名单，流放出长安——留下一个木偶似的唐玄宗，被人操作着鸡皮鹤发的残年。他《傀儡吟》就是此际的写照：

　　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须臾弄罢寂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

　　但对流放的高力士来说，不知早年闻到杨国忠磨的墨香，还是为李白脱靴时沾到仙气，反正途经巴山楚水一样凄凉的巫州五溪（今湖南怀化），“烟熏眼落膜，瘴染面朱虞”的他写下这首《感巫州荠菜》。了解了这段历史，我们才能更好地阐述——

　　高力士其诗

　　两京作斤卖,五溪无人采。夷夏虽不同,气味终不改。

　　此诗前两句，两京作斤卖，五溪无人采。一是明写巫州五溪遍生的荠菜就像自生自灭的野草，无人采食。而把它贩卖到长安、洛阳这两京的菜店，就有点像鲁迅所说的，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尊为“胶菜”；福建野生着的芦荟，一到北京就请进温室，且美其名曰“龙舌兰”。价廉物美地成为抢手菜。二是暗写两京的生活，经过燃烧八年的安史的烽火，“雨中春树万人家”的东都洛阳已是“宫室焚烧，十不存一，百曹荒废，曾无尺橼”；而原是九天阊阖、万国来朝的长安也是千疮百孔、瓦砾一片，生产力遭到巨大破坏。就连一些酒肉臭的朱门贵族也逐渐坠入困顿，原本是“宝阶香砌何曾识”的荠菜，自然成为“两京作斤卖”、供不应求的佳肴。这也侧面表明唐肃宗此时接掌的已不是“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的开元盛世，而是“万户伤心生野烟”的烂摊子。

　　再看此诗后两句，夷夏虽不同，气味终不改。作者借荠菜明志，不管夷夏不同，时局变迁、城乡差别，新老皇交替；还是物以稀为贵地改换一个新名字。荠菜就是荠菜，不讲无人手采，就是被人脚踩。我就是我，纵然艰苦无比，但气味不移、清香如故。诗境中颇有几分“宁可枝头抱香死”的忠贞和“春在溪头野荠花”的坦然。当公元762年高力士大赦回京，走到郎州（今湖南常德），听到唐玄宗驾崩的噩耗。他西望号啕，吐血不止。他没有回到帝京，而是吐血死在回京的路上。“凭谁借问岩前叟，曾托吾皇一梦来。”等于用另种方式为老主殉葬。与“寥落古行宫”中那些扯闲淡、说玄宗的白发宫女相比，不得不承认，他血吐得比行宫中的花朵还鲜，比沉香亭下的海棠还美，比绮窗下的寒梅还香。倒也忠心耿耿地死得气味终不改，享年79岁。问题是高力士的历史形象却判若两人。

　　高力士其评

　　在野史传说中，“那一双傲慢的靴子至今还落在/高力士羞愤的手里”（余光中《寻李白》）。而民间戏台上，醉酒的杨贵妃常被视为“舞破中原”的红颜祸水，尖声尖气地把她当奶奶侍候的高力士又岂是好人。他鼻子上的一块白粉已成为宦奸的标签。而正史《旧唐书》却赞誉“力士谨慎无大过”，就连以志士伯夷、叔齐自比的明代大思想家李贽，都称赞他是“真忠臣”。这种天地之别的打分，自然让人联想起马嵬驿的杨贵妃，正史明明写高力士奉旨把三尺白绫递成她上吊的绳索，而野史偏说她逃到日本……可惜高力士手执的拂尘拂不净历史的疑云。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那就任人评说吧。哪怕以丑角和脱靴的形象，衬托杨贵妃的百媚千娇和李太白的万丈豪情……殊途同归的是，高力士与唐玄宗、唐肃宗，以及他脱靴的李白、怒斥的李辅国，都逝世于公元762年。不知上天的安排，能否扯平他云遮雾罩的生平。8年后，59岁的杜甫在湘潭（属于高力士流放的湖南之域），见到曾是唐玄宗、杨贵妃宠爱的著名歌唱家李龟年。可惜李龟年所唱的再不是唐玄宗、杨贵妃爱听的李白的《清平调》，而是遗老们泪流满面的王维的《相思曲》，“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这年秋天杜甫像高力士一样病逝于湘地。

　　雪挑霜煮春无尽，不似吾园荠菜花。好在后来唐肃宗的长子唐代宗为他平冤昭雪，并追赠扬州大都督，陪葬于泰陵。而宋人黄山谷回想“五溪无人采”之句时，既流露出对此诗的赞美，也流露出对他气味终不改的怀念，尚想高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