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1版:夜明珠

周老板

  □周蓉

  有天晚上,我打电话给一个叫周老板的人,“喂,周老板是么,明天给我这送两吨黄沙加三袋水泥啊。”“哦,好的好的。”电话里周老板一迭声地回应着,又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你这到底是哪里。”我报了一个地址。周老板愣了一下说:“呀,是我丫头啊!”

  在我认识的所有人里面,但凡有手机的,我没见过第二个像我爸这样的人——完全不备注姓名,通讯录里全是赤裸裸的数字。他说这是为了预防老年痴呆,用记忆数字来锻炼脑力,为此甚至还劝说了我妈跟他一起,做那个脑力锻炼的人。然而,你看,他其实是一个完全不关注来电显示的人。

  我爸听不出我声音一点都不奇怪,因为要是换种方式,他可能连他女儿的脸都会认错。

  还住在老家的时候,某个早晨,我爸拿着《江海晚报》兴冲冲地跑上楼,喊我妈:“快看,你女儿上报纸啦!”我从洗漱台上抬起湿淋淋的脸:“嗯?我么?什么时候的事,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等我和我妈凑在一起看他指着的那张在某个图书馆的书架前翻书的侧影照时,我整个心都凉了。首先,那根本不是我;其次,那还是个男的。

  我妈狠狠地朝他翻了个白眼。周老板举着报纸讪讪地晃了两下:“啊,这个,你别说,我女儿短发跟他还挺像的。再说,我女儿不也爱看书么。”

  他用最后一句话来堵住了我即将要翻出的白眼。

  不过要论看的书多,在我们家,我爸要排第二也没人敢争第一。我很早之前在图书馆办了张借书证,在续借了一次又延迟归还之后,就送给了我爸,反正家里的书都没完整地看过几本,就不去图书馆装模作样了。自那以后,我就再没收到过问我要不要续借的短信。有一次在饭桌上说起这事,我爸说:“那当然,我每次借6本,看个二十来天就去还,正好。”

  我低下头吃饭,暗自思忖要是图书馆也评十大优秀读者,可能我也能滥竽充数去领个奖呢。

  忽然,我爸指着旁边书架上的一本李娟的《遥远的向日葵地》问我:“这书你看过么?我看过了,写得真不错。”

  我大吃一惊,我一直以为他专看《余罪》《朝阳警事》之类, 没想到他连散文都涉猎了!

  我咽下饭,慢条斯理地回他:“我嘛,当然看过了。”

  后来的两周内,我连熬了好几个夜,把李娟的向日葵地连同她的《羊道三部曲》都补看完了。

  虽然我足够懒散,但最基本的胜负欲还是有的。

  说起来,我一直觉得我爸在家里的地位似乎并不是很高,至少排在我之后。因为我时常就敢在家里对他大呼小叫。对于我的僭越,他好像也不以为忤。这么多年,他的底线似乎只有一条:不要试图干涉他的生意经。我妈明里暗里跟他争过多次,最终都被他一句“生意上的事我说了算”给气得够呛。

  听起来像是多大的一个企业家似的,其实就是些不入流的小生意。然而我爸流露出来的那种舍我其谁的霸气,还是让我半由衷半戏谑地自此称他为周老板了。

  但我不得不承认,周老板真的是我身边的人中,心胸最阔达的一个。

  我小时候阑尾发炎,疼得辗转难眠,周老板照样愉快地下河摸蚌,还劝我:它疼它的,你睡你的。

  我表弟读小学那会,他爸妈工作都忙,顾不上他,六年他吃住都在我家,周老板没有说过一句不满。

  当年我辞职出去读研,我妈沮丧得好像天都要塌下来,还是周老板掷地有声地说了一句:怕什么,以后找不到工作,我养她!

  很久以后,我读到澳门诗人袁绍珊的一首诗:“白马已至/我就是我自己的圆桌武士/有些我瑰丽倔强/有些我野蛮生长……”就想着我性子中的那些倔强和野蛮,一定有来自周老板的遗传和纵容吧。

  前几天,因为一些琐事我妈跟我黑脸,为了哄她,就对她说:“你放在购物车的那件衣服,我给你付款了啊。”我妈很快就转怒为喜,我爸在旁边冷眼看着她的情绪挪移,有些痛心疾首:“真是没骨气。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你看我从来不要她给我买什么,她敢朝我做脸色么……”

  我用手指敲了一下桌沿:“喝你的酒吧,啰嗦。”

  周老板哈哈一笑,打开了第二罐我给他买的酒。

2020-06-16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22407.html 1 3 周老板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