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朱
我经常在梦里回到从前的大院儿。
20世纪80年代的红砖墙,三排两层的宿舍楼,还有藏着香甜冰棍儿的冰库,和堆满废铁的水塔。
那时候老朱还年轻,年近四十的时候依旧身强体健,不但是单位的业务骨干,同时也是运动积极分子。印象中他一直活得很热闹,虽然物质上比较贫乏,但从来没有让自己的生活显得瘦弱。下班后大院儿里的排球场最热闹,大小伙子自动组队,其实双方接不了几个球,但每次都打得热火朝天。半个多小时后老朱一身尘土和热汗回到家,跟老婆孩子夸赞自己的球技,开心得仿佛天真的孩子。夏日的黄昏,家家户户的厨房飘着菜香,二十出头的小文哥哥热衷于在院门口的空地上练习举重。他赤着膀子,只一条短裤,一身白白的肉明晃晃的。每次“哈”的一声奋力举过头顶后,没个一秒便用力将杠铃往地上一扔。那会儿水泥地面只在室内有,场院儿里都是泥地,时间久了,那地上便有两个深深的坑,下雨便是两个袖珍的小水塘。老朱见了也很有兴趣,赤着上身露出跟牛一样结实的膀子要和差了十几岁的小伙子比力气,一轮一轮地往上加大盘子一样的杠铃。最后居然是老朱赢了。小城里第一个游泳池建成了,老朱带着家人第一批买票进场,用小时候学会的狗刨在泳池里游得水花四溅。有一阵子学武术很流行,大家一窝蜂地去学洪拳。老朱参加了武术队成了年龄最大的队员,没几天便把各种拳式打得有模有样。周末家里多了一群朋友聊天喝茶嗑瓜子,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老朱退休后依然步履矫健,忽然爱上了打羽毛球,那时候生活条件好了,他舍得买最好的球拍和运动服,把球场上熟识的老老小小全都打败了。后又觉得交谊舞不错,每天清晨起早去公园练习,跟一群老太太打得火热。
老朱是我爸。从前他给人的印象就是大嗓门儿大力气,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看起来步履有点蹒跚的样子。算起来他的年纪还不大,总以为他是在装样子,以表示他很疲劳很辛苦要逃避家务,其实朱老太太更辛苦啊。很长一段时间觉得他有恐病症,他反复纠结他的肺小结节尺寸有多大,声音嘶哑,动作慢了。后来去医院才知道,他连味道都闻不太出来了。那天陪他坐在医院过道的椅子上,他很安静,戴着口罩看不到表情。等做检查的人很多,他眼睛半闭着困倦不堪。有一瞬间,我忽然想起从前那个神气活现的老朱的样子,想起从前他对我的宠爱和我对他的辜负,想起他给我买的赤膊子糖和商店里放哈了的奶油蛋糕,想到我一意孤行不听他的劝告一定要嫁他不看好的人,就觉得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加大混蛋。
从前的院子已经拆了,原来的邻居都搬进了新建的小区。新小区挺好的,但仍不如老院子好,因为那里面有老朱年轻时的影子,以及妄想中的重来一回的可能性。下午在电脑里找文件,偶然翻出从前的老照片,让我忽然想起年轻时老朱的样子,以及他现在的样子。他把坏脾气传给了我,也把热情传给了我,他把对生活的执拗传给了我,也把勇敢和勇气传给了我。一瞬间突然理解了他的生活,他的坚定,向往温暖,积极地想融入多种群体,是因为胆怯,而我的一些用力也正是他胆怯的重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