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伟

中秋前的一日清晨，旭日渐渐升起，沿着白色的云端，一望无垠地挥洒入地。朦朦胧胧的山丘、河池、屋舍，愈发清晰了。

远远地望去，仿佛一只辛勤的蚂蚁在山中爬行，一个身着黑衣的年轻汉子，手挑着两捆柴火，踩着刚刚铺开的阳光，一路下山。他是湖南省永兴县金龟乡牛头下村的木匠何先梓。他一心赶回家，两眼不是直视前方，就是望着脚下逼仄的山路，对于身边的美景——青竹绿水，熟视无睹。

“木匠真勤劳，一早上山砍柴，又急着赶回去，卖柴禾买月饼，给媳妇吃吧？”迎面走来的一位老乡问道。

何先梓赶紧抬头，顺手抹去额头上如雨暴下的汗珠，无奈地笑道：“想得美哦，家里穷得很，哪里还吃得起月饼啊。”

老乡“哎哎”，叹了几声气，蓦然地想起在省城的儿子寄来的月饼盒子，外面裹着半张《新闻报》，上面说皇帝三个月前搞的啥子变法，已让老佛爷给废止了……他还想再问砍柴的缘故，何先梓早已晃晃头，摔着长长的辫子，走出去有一里多路了。

太阳越升越高，何先梓的汗水，也越流越多。幸好，何家老宅已经在眼前了。那是一座二层砖木结构的清代建筑，青面灰顶，经过上百年的日晒夜露，古朴中有些斑驳。两侧的马头墙，翘角似的，高高耸起，颇有气势。正中是灰红色的长方形老门，上面雕着两个小柱似的门簪，下面垫着一对青白色的门枕石，十分典雅。何家祖上可是富裕的书香世家，编有家谱。在那谱上，清清楚楚地记载着：为了远离宋季兵燹，何家先祖迁入湖南郴州、衡山等地。元代进士何顺绅，出任过靖江知府，被奉为郴州永兴县何氏始祖。时至清末，昔日的进士家，早已衰败，就像听见何先梓推门的声响：“嘎吱”一声，让人觉得些许悠长，些许凄凉。家产大多变卖，唯有这座老宅未曾出售。

进入空荡荡的院子，何先梓还未来得及放好柴禾，就传来铿锵有力的“哇哇”啼哭声。邻家胡大婶喜气洋洋地抱着一个婴儿，从屋里出来，走向何先梓：“恭喜啊，是个男娃娃。何木匠，你家有人续香火了!”

“谢谢大婶啊！”何先梓一边接过婴儿，一边稍有愧色，微红着脸说，“添丁是件大事，早就和孩子妈合计过了，多砍些柴，卖些钱，当作喜钱给你。可没想到，这孩子‘火急火燎’的，这么快就来了。”

胡大婶没等他话完，就插道：“大家都是一个族的，又是几代邻居了，钱不要给我，还是给孩子妈，买些吃的，补补身子吧。”

“不不不，”何先梓接道，“今天我不在家，这娃说来就来，都靠你了。等我明天去了集市，卖了柴禾，把钱给你送去。”

胡大婶推辞不了，便先回去了。说来有趣，也许是血浓于水吧，那婴儿到了何先梓手上，居然不哭了。他进了房，看见妻子，正在闭眼小憩，又转眼盯着婴儿看。这可是他的儿子，怎么能不欢喜呢？

稀疏的黑头毛，细短的白毫毛，俊俏俏的脸庞，秀得像长琮，圆滚滚的手臂，胖得像粗藕，两只眼睛些许惺忪，一会儿要合眼，一会儿要望望爸爸，这孩子的确很可爱。倏忽，滴答一声过后，他咯咯地笑个不停。何先梓仔细一看，原来是头上的汗，无意掉在孩子脸上，逗得他有些兴奋。想起身上脏兮兮的，还要带孩子去祠堂入谱，何先梓便去厨房舀了点粥汤，喂他喝下，哄他先睡了会儿，自己这才去门前的池塘，搌了个澡。

时近中午，太阳高照，秋老虎要吃烤肉似的，照得地上热烘烘的。何先梓换上一件崭新的褂子，抱紧孩子，顾不得炎热，直奔祠堂去了。

胡大婶去池边洗衣物，何先梓家生娃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全村。族长听说了，明白添丁入谱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已经撑着拐杖，先到一步，进了祠堂。他打开柜子，小心翼翼取出那套《何氏宗谱》，查阅着何先梓的名字。这时，何先梓也到了。他弯下腰，向族长问了好，行了礼。族长挥挥手：“罢了，罢了，按老规矩办吧。”于是，何先梓放好孩子后，熟稔地点了一炷香，拜了老祖宗，嘴里嘀咕了几句，祈祷得到保佑。

族长瞟了孩子几眼，觉得小家伙长相不错，态度和蔼了些：“阅过家谱，应该到‘普’字辈。你是个木匠，祖上几代都很穷，不如取字‘普发’，以求发达可否？”

“当然，当然，您老是举人，又是族长，说了肯定算。字是‘普发’，只是那名呢？”何先梓点着头问道。

“按照家谱的排序，名当取‘德’字，也的确是祖上积德，再添男丁啊，”族长答道，“听闻你归家时，他生了，外面已是旭日东升，现在又是秋阳高照，不如就叫‘德晟’吧。”

“好是好，只是最后那个字怎么写啊？”何先梓有些愧怍。

族长蘸了点茶水，在桌上写了个“晟”字：“看见了吗，上面为‘日’，取义太阳、光明；下面为‘成’，取义成功、繁荣。这个字是难，但寓意好啊。”

何先梓低下头，默默地记下“晟”字，暗下决心，自己读书少，日后一定要让儿子多读书，学文化。人如其名，那个何德晟长大后，还真成了一位大名鼎鼎的有文化的将军——何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