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说到影视剧中的常规桥段，我友慧姐有一段妙论:在电视剧或电影里，对计较于盐水鹅的哪条腿更好吃的已婚妇女而言，若是被相识十周年或自个30岁大寿的仪式搞得热泪盈眶，隔不多久，编剧一定会安排一场毁灭性的感情危机。

最近，在微博热搜上霸屏的大女主剧《三十而已》，似乎印证了慧姐对编剧套路的总结：钟晓芹的丈夫好不容易订到米其林餐厅的位置，却被上司的呵斥与鄙夷绊了一跟头，连夜写新方案错过了老婆的生日晚宴，积怨已久的钟晓芹以“你对我的关注还不如你的鱼”为由，与之冲动离婚；而烟花设计师许幻山，为老婆顾佳准备了一场生日晚会，在广阔的草坪上，到处是鲜花烛火和满眼艳羡的好友们，比补偿性质的钻戒更夺魂的是，许幻山还为这一刻特地设计了烟花。哦这可不是好兆头，只隔了两集剧情，许幻山就出轨了乐园负责烟花燃放的姑娘。

仪式感本身是神秘又有趣的，特别是那些没有经过彩排的仪式感，就像呼喝宝藏开门的咒语，你都不能确认当明晃晃亮闪闪的珍宝向你开启，守护它的是恶龙还是憨仆。所以，仪式感给人带来的惊喜更多，还是惊吓更多，是很难说的。这一点，曾经摆茶摊收集故事的蒲松龄先生可能深有体会。他塑造了一个来去无踪、轻袅动人的云萝公主形象，每次出现在书生安大业的房间中，都伴有隆重的仪式感：满屋的奇香，厚毛毯一直铺到安大业的床前，有取饮不尽的美酒，有惺惺相惜的棋局。云萝公主除了怀孕，从不吃人间烟火饮食，但她懂酿酒、会下棋，鄙视科举功名却懂得世俗经营，她始终没有让安大业明媒正娶。搁在蒲松龄写这故事的时代，这段神仙与凡人之间的同居故事可以说是惊世骇俗，公主一开始就明说，两人只有六年的时光可以共处，生完第一个孩子，公主就回娘家去省亲，天上一天地上一年，这一去，安大业漫卷诗书满心愁，足足等了两年半。等那股熟悉的奇香再度充盈房间时，公主归来，看出了安大业的委屈，她解释说，要习惯她不在身边的日子，不以君行而悲恸，不以君来而狂喜，这才是久处之道。毕竟在人间，心心相印的日子只有六年，省着点用才有可能看着儿子长大。

蒲松龄写完这个故事已经快300年了，云萝公主都知道，隆重的仪式、相知甚深的喜悦，有可能是一种高能量的焚烧与绽放，有可能大大缩减两人的相处时间。爱，也要省着点表达，悠着点过，为何现代人看不破这一点，心心念念要搞人神共妒的仪式呢？

慧姐小时候，父亲是海员，随远洋货轮出海，一走就是好几个月，母亲在家务农，侍奉公婆并带着三个小孩。平时，家中都用点燃的蒲棒驱赶蚊虫，这是一种水生植物的穗棒，长得像蜡烛一样。母亲划着家中的腰盆，去池塘中把上百支蒲棒剪回来，晒干，点燃后冒出带植物清香的浓烟，熏走蚊子。不过，这蒲棒的烟雾可辣眼睛，导致孩子们只愿睡在露天的竹床上。而父亲要归来的电报，由乡邮递员送达后，母亲就开始给全家换上细细的日式蚊香。那是父亲在横滨码头帮忙卸货时，托日本的码头工人买的。慧姐记得这种蚊香比圆珠笔芯还要细，是棕红色的，燃烧时发出宁神静气的檀香味，燃尽后的烟灰依旧保持原样，一圈圈安之若素地盘绕着。

有可能，仪式越家常，情感半路烧尽的可能性，越小。

慧姐与她的兄妹们都牢记着日式蚊香这股细腻淡雅的味道，他们知道，这是相聚的味道，是父亲在船舶靠岸的20天里，抢着把修缮家居、整修菜园的工作都做掉，而母亲，把孤力支撑的疲惫与委屈都消散掉的味道。它静静地飘浮在农家厢房里，带着虔诚、谅解与期待。它也是仪式，尽管只是一盘蚊香。

今年，慧姐的母亲70岁，早已退休上岸的父亲固执地要按敝乡20年前的习俗，替妻子做寿。他事先告知亲朋，一概不收礼物，实在要送，就送一床红色的绣花锦缎被面。当时，寿星妈妈的脸，的确被比烛火还要红的被面衬得喜洋洋。慧姐略有点发愁:如今除了新娘子，谁还用这种凤求凰的丝绸被面？谁还会用一寸半长的针缝被子？都改用被套了呀，拉链一拉，万事大吉。她显然是低估了老父亲的想象力:隔了两月，父母与老同学们自驾温泉游，慧姐清清楚楚在朋友圈九宫格上，看到母亲的祝寿被面，已经裁开缝纫，成了这伙老人家的团宠围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