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国福

单位的车库里长年累月躺着几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它们斜靠在办公楼的墙上，像一个从战场上退役的老战士。所有的硝烟已经散去，无论战役成功还是失败，它们最终将不可避免地退下阵来,并渐渐老去。

自行车的车把、轱辘、横杠早已布满红黄相间的锈迹，如一块块老年斑，爬在车轱辘上。一层层的铁锈如鱼鳞，而自行车就是上岸后因干涸而渴死的鱼。

想起云南诗人樊忠慰的一句诗:每一粒沙,都是渴死的水。而这些静静停泊在车库里，在无人注目的角落里被遗忘的自行车不就是一粒粒渴死在征程里的沙吗？锈,如同从隐秘的战场上悄然纠集而来的残兵，借着时间的翅翼降落，登陆在这钢铁躯体上，进行长久的侵蚀性报复。

自行车没有墓志铭，瘪下去的被腐蚀的车轮是它最后的遗址。一堆堆铁锈的残渣抱紧了自行车，它们无法辨认哪块铁是它的战友，哪块铁是它的仇人，哪一个部件是它的盟友。身陷残疾的车轮早已没有力气报复这外来的入侵者，只能任由铁锈不慌不忙，从容如战场上的将领一般慢慢分享他的战利品。

所有的自行车都是有故事的跋涉者。它们也曾多次抵达过远方，在黑夜、在黎明、在正午，和路边的草丛中一朵野花炽热地交换过书信，阅读过一颗星星天真的表情，提炼过一瓣月亮无邪的相思;共鸣过一匹夕阳无尽的惆怅，感慨过一道车辙无穷的渴望……

效能至上的现代社会，四轮代替两轮，速度消灭时空。木心诗歌《从前慢》中写到的“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清早上火车站，长街黑暗无行人，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的场景已经很少看到了。

骑自行车的人越来越少了，这意味着更多的人借助现代的力量和速度渐渐地和一个从前慢的时代划清了界线。现代主义的爪牙无孔不入，谁还在意一个车轮曾经路过的户籍和门牌？越来越多的人不由得被时代加工成一个快速前进的轮胎，在现代主义的轮轴上旋转，忘了自己最初的来路。很多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过生活，生活了一百天一千天甚至一万天和过了一天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无非是不断重复一种固定的模式，他们身上曾经残存的那些美和慢一天天生锈了，被时代的加速度挟裹着不能自我。

自行车意味着天真、从容、缓慢和内心的节制，它不贪求快，有一种自给自足的愉悦，所以它所代表的那个时代最容易诞生 诗歌、理想、忠诚、浪漫和美德。一些老电影中，那些象征青春和美好的影片中自行车代表着一种情怀和美。现代市井潮水般的机器早已模糊了曾经的美，而曾经的美德也因时代的变化而斑驳。

每天上下班看到那些衰老的自行车，我总会不由得一怔。它是落寞的，最繁华的时代已经为它们降旗。很多自行车已经进入博物馆，成为沉默的历史，成为词典里的一种记忆。多年以后，当我们的后辈看到这些停泊在博物馆里的展览台上的静物时，绝不会想到，这些自行车是一个远去时代的美德传承者和布道者，它教会了那个时代的人们平和、节俭、自律和不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