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枕书
嘉庐君:
见信好。没想到这封信让你等了这么久,此刻已在去大阪上课的途中——我们已开学,又要开始奔忙。新闻说近来这大半年因疫病而失业的人数又刷新纪录,似乎看不到什么希望。一起上韩语课的友人润子在七月也失了工作,她此前在一家律所做按小时计算的零工,上半年律所工作很少,老板不得不裁撤冗员,非正式员工自然首先被解聘。不过按照日本的新政,因疫情而失业的人可申请救助金,按失业天数支付原工资的七至八成,直到找到下一份工作为止。京都是非常依赖旅游业的城市,这大半年的影响可想而知,家附近倒闭的店铺不在少数。据说点心老铺阿阇梨饼为减少损失,也从清水寺前撤去了店面。秋分前后有四天长假,不同于盂兰盆节时人们的谨慎,这次大家已忍耐不得,街中挤满游客,寺院里尽是扫墓的人。
近来与你说了不少颓唐的话,来信是要给你讲一件堪称快乐的奇遇。还记得几年前给你在信中提过的“初春之海”么?就是我常去的城中商场Bal一楼的插花,随季节变换,每令我流连再三。今年六月中某个周末路过商场,碰巧遇见花艺师换花材,是一位瘦高的中年人,取出花器的绣球枝,拆开快递新送来的两包花材,是黑莓枝与璎珞杜鹃。边上是一家茶铺,店员女孩问花艺师要了两枝绣球,仔细摘去枯萎的叶片,拿喷壶给花团添些滋润,擎着花枝欣赏,又爱惜地拢在怀里。我在边上看着实在喜欢,遂问可否旁观拍照,花艺师欣然应允。见他先固定黑莓枝,之后搭配璎珞杜鹃,全程行云流水,潇洒极了。几乎每个路过的人都忍不住驻足,询问枝头果子是什么。有一位穿鹅黄裙的小女孩,直接上前就摸果子,花艺师很和气,将修剪下的小枝分送大家,把缀了最多果子的送给小朋友:“这个熟透了就可以吃,还可以做果酱。”大家惊叹着,又看了会儿,愉快离去了。
我一直看到最后,想跟花艺师多聊几句,又不好意思打扰。犹豫间对方问我要不要多余的花枝,我自然说好。因而开启了话头,知道他叫井上博贵,是京都人,隶属一家历史悠久的花店,入行二十余年,一直负责Bal商场的装饰用花。我给他看过去数年间拍下的他的作品,他虽很不好意思,但也确信我是他的作品多年来的观众,并非夸张。彼此都以为是奇遇,甚至交换了联系方式。
转眼从夏入秋,商场插花又换了几轮,七月是盛在竹笼里的射干,本地叫作“桧扇”,因其宽长笔挺的绿叶张开仿佛平安美人手中桧木薄片制成的彩扇;八月是缀了栗球的枝子与艳山姜果子。毛茸茸的栗球虽尚碧绿,却已带了十足秋意。艳山姜在日本叫月桃,不知你可曾见过?似乎又叫作大草蔻。五年前的初夏在冲绳,头一回见过艳山姜美丽的花穗,遍开海岸与山间,令人难忘。艳山姜小灯笼状的朱红果实、翠绿剑叶与栗球搭配,十分别致。遂与博贵赞美这件作品的巧思,他很高兴,说难为我认得月桃果,那是从冲绳订购的花材,最近正当时。我告诉他,家附近有一家叫Goya的冲绳餐馆,入口处即挂了大串月桃果子,菜单上有一道月桃茶,是清凉的好味道。他因而约了同去Goya,说还没有喝过月桃茶,事情便这样定了。
与奇遇中认识的人贸然吃饭,未尝没有忐忑。上周日终于在Goya碰头,严格而言是初次见面,因为上次遇见时彼此都戴着口罩。短暂的拘谨之后,果真点了一壶月桃茶,先从植物谈起,慢慢觉得这趟奇遇真好——那天还是我来京都的整十一年纪念日,感叹客居的时间在人生中的比重越来越大。他毕业于佛教大学,原先学设计,做了几年商场展柜策划之后,认为似非兴趣所在,遂转入插花行业。但也没有学习如池坊流之类的传统流派,而是在花店从学徒做起,机缘巧合成为插花家栗崎昇的弟子。栗崎亦无流派,自成一格,早早在东京闯下天地,在京都也有花道教室,弟子满门。博贵说自己在这行工作了26年,总觉不自信,时常彷徨。又说人过中年,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不是死亡,就是告别。父亲十年前已过世,母亲老病,最近要动手术,但医院为了防止新冠病毒蔓延,也不许家属探望。“谢谢你肯定我的作品,对我是很大的启发。你的开朗令我感动。”他这样同我说。我几乎有些惊诧,因为自己心境总是萧条,也缺乏自信,一时语塞,很觉感慨。在认识他之前,早早认识了其人作品,为之倾倒,却不知作者曾经的徘徊与犹豫。作品是生命的另一种延续,当中或许藏着我们也没有想象到的希望。这种希望通过作品无意识地传递给他人,最终又奇妙地回到作者身上。
电车路过美丽的木津川,无限柔波之畔有老人垂钓,真令人羡慕。紫薇和木槿仍开着,逐渐转黄的稻田边错落生着几丛鲜艳的石蒜,枝头柿子也红了。忽而想起十来岁时写的《竹林的故事》,就是与从周结缘的那篇。那时就憧憬隐居与垂钓。在人间挣扎这么久,向往的依然是这些,原来一生的渴望,少年时就找到了。
松如
庚子秋分后二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