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建峰

每当想起祖父，画案、油灯、笔筒、颜料、稿纸等与作画有关的元素都会在我脑海中浮现，然后祖父和蔼的面庞及伏案作画的身影渐渐明晰，这一刻的光景令我终生难忘。当岁月将他带走时，我还是一个无知的孩童，如今掐指算来已时隔三十年。

祖父生于民国中期，家中排行老二。他这一生没少吃苦，幼时读过几年私塾，青年时经历过灾荒年月，中年丧妻，坎坷一生。后来因病还走在了我曾祖父的前面，白发人送了黑发人。祖父曾任过一官半职，为当时的生产队主任。纵然生活千般不顺，唯作画可以解忧，这一画就画了几十年。祖父的绘画临摹能力当属一绝，为家乡当地的人们所称道。祖父遇事不偏袒不包庇，宁愿自己吃亏，凭借严谨务实的家风和乐善好施的作风，在家族与当地民间艺人圈中比较德高望重。

关于祖父那一代人的故事正如轻烟般地渐渐云散，淡失在历史的长河中，祖父的往事只能从父亲和邻居老人的口述中、从他留下的画作中一一追溯。十岁之前，我对儿时生活的记忆依稀只有一些零散的片段，对其中的每一个“祖孙俩镜头”我都感到弥足珍贵。是祖父对我进行了最直接的书画启蒙教育。他笑呵呵地对我说：“峰儿，学画画，握好毛笔是关键的第一步，再练习用笔。”祖父的眼神中透露着几分期许与关爱，又嘱咐我要坚持不懈地练习。我看了看他那一双布满老茧和染满墨色的双手，当时却悟不出熟能生巧之意。

《和合二仙图》是祖父晚年最得意的一幅画作，通过简练流畅的笔墨线条将两个人物描画得活灵活现。祖父画完后将此作悬挂于堂屋，并驻足凝视了良久，似乎若有所思。我问道：“爷爷，你画的这两个人是什么人啊？”祖父摸着我的头说：“这两个是神仙人物，长大后你就知道了。”后来通过查阅资料，方知自宋代始，和合二仙作“和合”神供奉。也许祖父当初之用意，在于对改变当时生活境况的美好遐想和对克服艰难困苦的乐观从容，又在告诫我们后人“家和万事兴”之重要。祖父和后续的妻室一家住在老宅子里，离我住的地方不是太远，周五放学后我便跑到老宅去看他作画。我站在画案边安静地看，不吱声。

说起祖父的绘画，还与家乡的文化有关。家乡南通古称胡豆洲，唐代始为流人所居，以卖盐为业。流人的聚集给这片冲积平原上注入了吴越、齐鲁、巴蜀等异乡文化，后经历朝移民于此，不同习俗与文化在此交融积淀、吐故纳新，最终形成独树一帜的江海文化，哺育、影响着江海儿女，并世代相传。

祖父的绘画源于傩文化与神文化的交织与演变，其中掺杂着吴越、齐鲁、巴蜀等民间元素，渐渐呈现出南通独有的民间艺术与浓厚的乡土风情。祖父的画功比较扎实，人物、花鸟皆有涉猎，尤擅长人物画。他的画作中常有八仙过海、观音送子、五子登科、钟馗等传统人物题材，通过飘逸的白描，辅以淡淡的色彩，那些人物便栩栩如生跃然纸上。祖父创作的画作有《刘海戏金蟾》《云长夜读》《南海观音》等，这些画或挂于寻常人家或用于一种叫“僮子戏”的家乡戏中，常深得周边百姓的赞许与喜欢。

据邻里尚在的老人追忆，祖父的画技超越了曾祖父和其他的一些民间画师，当时老宅聚集了许多来拜师学艺的门生。老人说祖父若白天在某户中看到一幅自己喜欢的画，当即观摩入微，晚至宅中，挥毫而就，几乎与原件如出一辙。这份功力不仅凭借惊人的记忆，更透露出祖父其挚爱绘画的一颗执着之心。

小时候我与曾祖父生活过一段时间，曾祖父是一位家庭管教严厉的人，他教育子女做人、做事要踏实，不要轻易放弃或敷衍了事。祖父慈祥又严谨，规矩很重，原来是有根源的，并且他将这种家风融入了他的绘画中。

睹物思人，祖父的画作虽不能与名家媲美，但其正义执着、坚韧不拔的精神激励着我们。他的正义在于告诫后人即便出身草根，也要执着梦想；他的坚韧在于即使遭遇困苦与磨难，仍要不改初心。

时间是把利剑，它斩断过去又指向未来。祖父的画笔亦如利剑般，削去苦楚刻画希望，他是一位内心无畏的民间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