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在外闯荡12年之后，儿子艾孜买提的归来，令努斯热提与老伴又喜又愁。喜的是，18岁执意离家、在深圳酒吧当主唱的儿子，忽然懂得体谅父母的力不从心，愿意回家接手并照管偌大的葡萄园；愁的是，家中现有的上百棵的葡萄，都是老品种，销路并不理想；这两年，葡萄干的销售竞争也十分激烈，除非品种罕见，否则卖不出好价钱，儿子带着媳妇和一双儿女回来了，家里还得重新装修房子，还得为孙儿们的教育着想，单靠这片葡萄园的产出怎么够花销呢？

艾孜买提归来时正是7月上旬，家中的葡萄即将进入成熟期，他一回来就交代父母：仔细观察连接葡萄串的枝条，凡是枝条粗壮、葡萄串的分量目测没有超过一公斤的，在整个收获季节都不要采摘。

父母大惊，活了60多岁，他们没听说过这种保鲜葡萄的方式:“秋风一起，葡萄藤变枯，葡萄就不水灵了。而且，强冷空气一来，葡萄冻得皱缩发乌，硬得像铁弹子一样，卖给谁去？”

艾孜买提安慰父母说，家里的老品种葡萄，含糖量高，皮厚有籽，是做冰酒的好材料。他已经联合几位儿时伙伴回家创业，目标是酿出金琥珀色的、甘爽冷冽的“冰酒”。在一望无际的葡萄园中央，一座小型冰酒厂正在火速建造，现代化的筐式压榨机、过滤器与控温发酵的装置都陆续运来安装。现在，父母终于可以不必起五更睡半夜、猫着腰在低矮的防护网下抢收葡萄，他们只需在葡萄园中溜达溜达，将个别破溃的葡萄摘去即可。

努斯热提家葡萄园的安静，惹得不知情的乡亲议论纷纷——“我活了70岁，没见过这么懒的人，竟在枝头晒葡萄干呢。”

“就是，这浓霜一下来，葡萄冻得像石头蛋子，装在气枪里能把野兔打晕了。在外头唱了十几年歌的小伙，做事果然不靠谱。” 艾孜买提也不理这些闲言碎语，他只是在雪后出门，与妻子各持一个小炕帚，轻柔扫去葡萄串上积累的白雪。

经过四个月的漫长等待，葡萄们已经明显脱水，枝条枯脆。经过反复冰冻与解冻，那深褐色、浅褐色、焦茶色的皱缩果实中，糖分与风味物质浓缩聚集。于是，当晚上的气温又一次降到零下8度时，艾孜买提全家穿上皮袄，戴上棉帽与手套，到葡萄园张开细网，轻轻摇晃枝头，面目全非的葡萄就纷纷落下。冻得像大理石一样的葡萄，马上就要在冰窖般的车间里分拣，除去不合格的青果蛋子，倒入筐式压榨机压榨。在零下8度的气温中，水分结冰后还是细碎的冰碴，很容易与葡萄汁分离。涓涓流出的葡萄汁浓郁又香气馥郁。父母裹得严严实实来参观艾孜买提的车间，看到不时有铁硬的冰葡萄从筐式压榨机的缝隙中弹跳而出，就像不服约束的调皮小子，被逗得哈哈大笑。

母亲这样打趣艾孜买提:“这些铁蛋子葡萄与你当年多像啊，考上了大专院校不去念，背上吉他就蹦出去闯世界了。挨多少冻，受多少累，也是一颗响当当的铁蛋子，这滋味只有你自己晓得吧。”

父亲接茬:“你妈怀疑搞乐队会穷得吃不上饭、烤不起火，我就劝她：小马驹要出门，你圈个栅栏就能拦得住他？你看他头也不回去南方，临上火车，脱下皮袄，呼拉一下扔给你。你想想，深圳能有多冷？”

艾孜买提头一回听说自己外出闯荡这些年，父母暗中的忧心牵挂，心下大受震动。维吾尔族人有一句歌谣，唱的是“葡萄留在枝头，葡萄老藤每晚都不得安眠。”他本人，就像这些不走寻常路的葡萄，经霜沐雪，要完成自己的梦想，让父母多担了多少心？而今，他终于历练归来，拥有一个成熟男人的目标与担当，父母终于可以放心了。

再过6个月，金色的冰酒就将酿造成功。这是冒险的结晶，也是信任的力量造就的人间佳酿：你得相信葡萄藤扛得住猛烈的北风与低温、葡萄串经得起冰霜催压，并有耐心经历漫长的等侍，才会有此等甜美透亮的佳酿，作为人生的奖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