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蓉

秋风辽阔，风也好，日也好，一旦落在大西北，整个土地就显出了一幅大国气象。苍茫、庄重、肃穆、无涯……这些形而上的词语落地生根，有了具体的可指。其实无论是当时还是此刻，看到还是想起，我能找到的描述词大概也就是这些。但我一点也不觉得难堪，毕竟，在这样的自然面前，人要是还能不失语，也算是奇迹了吧。

张掖

这些年的出游大概就是不断与曾经念想过的地方会合的过程，我看见它，它也看见了我。

在张掖，看到了很早以前张艺谋的电影《三枪》中让人目眩神迷的丹霞地貌。那时大荧幕上一幅幅图景闪过，简直像遥不可及的superstar，整个人完全被明艳动人的颜料盘所砸晕。

真正站在它面前时，看到的土地因为没有下雨，整个显得灰灰的，一幅干透了的旷阔。思林说像是她制作水印版画时风干的颜料。因为不鲜亮，总觉得没有当年在影片中看到的那么美，但又有一种接地气的真诚，像是卸了妆的大明星，反倒露出了一些生活的烟火气。

走累了坐在亭子里休息，忽然听到头顶传来叮叮咚咚的声音，原来这是祈福亭，挂满了千里万里来此处求福的许愿牌，大概是竹子做的，风吹过时，一块撞到另一块，一群撞到另一群，它们愉快地发出声音，又清又脆，像溪流淌过，真有环佩叮当的那种感觉。若是在江南，这种响声应该不大会吸引到我，因为它和周围是相融的，甚而润泽到成为风光的一部分。但在大西北，在这片干燥又辽阔的土地上，听到这样的风铃响，顿时就觉得异军突起般地夺耳，说夺耳都不准确，它只是被风顺势送进你耳膜，让你看着眼前的漫天黄沙情不自禁地想起流水，想起雨滴，想起雪化的漫漫日光。

嘉峪关

小时候在课文中就学到嘉峪关是天下第一雄关，隔了这么多年，终于看到了那块刻着字的石碑，居然是矮矮的一尊，看上去朴素极了，有点不配上面的六个字。

游客稀少，越发显得暮色里的嘉峪关肃穆凝重。一脚一脚踩在细沙中朝前走，人一点都不想说话，也不能说话，耳畔呼啸过的，是风声，也是岁月的回声。从来幽并客，皆共尘沙老。茫茫戈壁，滚滚黄沙，亘古的广漠之中，人类文明像是虚化成模糊的蜃景，在这里，时间反刍着时间，静得天崩地坼。

对面一轮胖大的红日正在天边慢吞吞地往下坠。云层又浅又淡，整个天空似乎除了圆日，再无他物。我没办法不想起那句著名的“长河落日圆”。人在此刻内心都被摊平，反正无论涌出多少词句，最后都临阵曳甲，因为这五个字已经写尽了一切。

往回走的途中，不经意地抬头一看，月已如钩。它有些孱弱，又有些傲娇的清冷。旷野无声，城楼肃立，风吹起黄沙簌簌作响。可是因为头顶那一弯淡月，这豪放派的边塞忽然就有了一些婉约的气息。这月光该照过多少离人的心肠啊，它已经很老了，可是月光再老，洒在这无言的城墙上，还是那么清冽明亮。

鸣沙山和月牙泉

据说俯视能看到更好的风景，我和思林去坐了滑翔机。虽然冷得我浑身颤抖，但终于可以俯瞰鸣沙山和月牙泉，内心还是得到了莫大的满足。万里黄沙，一湾碧泉，大自然的神奇之一大概就体现在这里——最干燥的地方有最清澈的河流。就像诗人戴潍娜说过的那样：美，是一种类似堕落的过程。最贞洁的人写最放浪的诗，最清净的文字里有最骚动的灵魂。

雅丹地质公园

今天去了雅丹地质公园。那些历经千百年累积沉淀下来的小土丘，在这里拥有了也许是它们此生最美的名字——雅丹。大巴车一路行驶，一车的人被赶鸭子似的送往被精心筛选过的拍照绝佳处，到了固定的点就让我们下车，流水作业10分钟。这么短的时间，想静静地看一会待一会，实在是一种奢侈。讲解员一路都在程序化地冷静又尽职地介绍，也许是介绍得太多了，他的语气已经几无波澜。只是后来他说，这些大大小小的雅丹是很脆弱的，说不定哪一年哪一天你们就看不到它们了，因为它们已经慢慢地风化在这无边的沙漠里。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我抬头看他，他的神色有些戚然，像是刹那的真情流露。

我转头看车窗外那些被自然之手塑造出来的土孩子，大的、小的、高的、矮的，千丘千面，一律用绳与我们隔开，的确美好又脆弱。它们直直地站在这里，偶尔与人相遇，与雨重逢，很多年后，它们终于站累了，就会慢慢放低身子，彻底投身脚下的土地，像一滴水终于流回大海。

这样的过程，是遗憾，大概也是另一种圆满吧。

在甘肃的最后一天参观了莫高窟。看到一尊佛像上刻着一些字，写着“康熙某年某人到此一游”。面对盛景，人好像总难免克制不了内心的一些躁动，那些想要证明自己打过卡的念头，也许古今中外的人心，大体皆相同。就像我自己，这些年去过贵州，回来就写镇远一夜；去了西藏，就写西藏日记；来过甘肃，就想写甘肃行记。说到底不过是另一种形式上“到此一游”的证明而已。这些文字于甘肃而言，于西北大地而言，如滴水入黄尘，谈不上意义，更无所作为，无非是日后翻翻，方便自己恍然大悟：啊，那年的10月，我在那里啊。

可我还是执拗地想记下来，因为每一次远行的那些时光，就像凡俗的生活中突然荡开的一笔，一些约定俗成的东西暂时可以任性地搁置。人生虽无常，但远行的有意思之处，不正在于，有那么一些时刻，让我们感到接近于永恒永生的喜悦，就像张爱玲说的，漫山遍野都是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