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凯燕

《旧巢痕》，拙庵居士著，八公山人评。若不小心，我们大概会被金克木老先生骗过去，因拙庵居士、八公山人都是他。这是一本小说体自传，第三人称，从孩子出生到他8岁，以孩子角度观看旧社会小官僚家庭渐渐走向没落，颇有《红楼梦》腔调，仿佛一曲末世悲歌。

金克木先生是著名文学家，翻译家，梵文研究、印度文化研究家，和季羡林、张中行、邓广铭一起被称为“未名四老”。他出生于风雨飘摇之际，1912年。正值辛亥革命爆发，孙中山宣布推翻封建专制，就任临时大总统。因此第一回题目为“世纪儿”，这位“世纪儿”于2000年世纪之交过世，也算巧了。

金克木祖籍安徽，他家并非源远流长的书香门第，却是农户中分出去一支，偶然读了书，又偶然撞了运，遇着人提携，凭着父兄做官的好处，渐渐有了耕读传家的迹象。父亲死后，大哥成了大老爷。他是个审时度势的能干人，最辉煌的时候结交上袁世凯儿子袁克定，很可能一飞冲天。当然，他未能如愿，侥幸未受牵连。他买大宅子，为弟妹嫁娶，教导幼弟，有着旧式的责任感，在动荡不安之际，仍勉力维持旧家族体面，礼教严苛，男女有别，主仆界限分明。然而，他英年早逝，他打造的一切瞬间分崩离析。

这是个平静的死气沉沉的家，虽人们挤在一个宅子里，然而各有各的孤独。二哥是老好人，也是无用人，他与八哥，与猫的感情比对妻子还深。他最后看着自己两个女儿被一个个送走做童养媳，只会哭泣。三哥有理想，读书优秀，然银钱困窘，未能出国念书，带着琴回家乡，娶了文盲妻子，后来做了小学教员。

但男人们至少还有搏一搏的机会，宅门中的女子却全然不得自主。“世纪儿”出生时，22岁的小母亲叹了口气：“这下不会再被卖掉了吧！”做丫鬟的命该如此，做小姐的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大小姐婚姻蹉跎，郁郁寡欢，未嫁而终。二小姐高嫁，相亲时被李代桃僵，潘安成了痨病鬼，受尽夫家欺凌。三小姐低嫁，娘家破败，夫家穷，又值离乱，不过终究还有个养老送终的儿子。即便是书中第一能干人，王熙凤般的大嫂，又如何？她出身名门，琴棋书画皆能，因庶出身份，只能给人做填房。她出手管家，雷厉风行，精明睿智。然而，身边无个知己，即便自己有了兴致，给大家唱书，妯娌都是文盲，只有个小孩子是忠实听众。百无聊赖的生活使她迷上赌博，输了好大一笔钱。二嫂三嫂更不必说，如张爱玲形容的，仅仅是“苍凉的手势”。

在金克木先生的叙述中，看不到夫妻间的情意，似乎婚姻只为传宗接代。在费孝通《乡土中国》中，把中国家庭形容为一个事业组织，“一切事业都不能脱离效率的考虑，求效率就得讲纪律，纪律排斥私情的宽容。在中国的家庭里有家法，在夫妇间得相敬，女子有着三从四德的标准，亲子间讲究负责与服从”。在以大哥为主导的家庭，大嫂自然是宅内的当家人。可是当大哥一倒，原先唯唯诺诺的二哥三哥便有了话语权，作为女人的大嫂再强势，也不得不把手里的银钱权力移交。原先的一团平静只是假象，内里潜伏着许多道暗流，一旦捅破，便如洪水般泛滥，不可遏制。

旧家族中的孩子没有玩伴，没有游戏，被圈禁在四角的天空。小小年纪成了老夫子，察言观色，谨小慎微。不过对孩子的教育是不放松的，每一个男孩都可能是未来家族的荣耀和希望。处于新旧交替之际，教育也成了一个矛盾点，一边是孔孟老八股，一边是新知识新思想。这是坏事，也是好事，培养出金老那一批人，把古今中外融汇于一身。孤独中长大的孩子，在书籍的滋养中，摆脱桎梏，成了一个有趣好玩的学者。

读完此书，应当理解金老先生的用意，他并非为自己而作。他写的是一个模型，旧中国的一个小小家族，通过自身所经历的，为历史做个见证。有些礼仪习俗他描绘得极其详尽，详尽到琐碎，让喜欢猎奇，爱读故事的普通读者几乎抓狂。然而若无这些琐碎，我们怎能留住真正的旧中国，懂得他们，又怜惜她们？而那些注解，也不纯是好玩，如《红楼梦》脂砚斋，将里面的隐喻、留白、话外之音指出、道明。

只是《红楼梦》究竟还有个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这一本，却唯让人叹息：天凉好个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