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枕书
嘉庐君：
见信好，这是一封拖延太久的信，十一月又到了尾声，真惊人。此刻我刚上完课，在回大阪的电车里。周围都是刚下学的初高中生，穿一色校服，很可爱。对面的两个女生在埋头做英语作业，膝上摊开的笔记本整理得非常好看。这几日，正是传说中的第三波传染高潮，比春夏两次都严重，但人们也像习惯了战争似的，并没有特别的惊慌。刚刚过去的三连休，京都街头全是人。对于本地人而言，是久违的没有外国游客的红叶季，但意外的是，人似乎一点没见少。新闻里说，这个假期东京出来的人格外多云云。可见没有外国游客可供批判的时候，总还得找个抱怨的对象，这回是东京人首当其冲。照此下去，明年春天不知能不能回到校园。
如今去学校、图书馆或研究室等空间，几乎成了某种特权。前些天在书库看资料，来了一位读者，似乎不是本校的，在柜台处被挡了回去。不过，既然在线工作已如此便捷，维持某个小空间秩序的意义又在何处呢？今年我们经历都很不一般，或许也是寻求独立道路的机会，尽管在线会议等形式大部分时候还是强化了原有小空间的秩序。
写完上面这段，又搁置了一周。上周末旁听了整天的会议，打不起精神将这封信继续下去。从前做学生，每天最大的事只有上课，如今时间和精力被瓜分成无数块，一周流逝得格外迅速，一年须臾也过去了。最近肩周炎发作，隔壁按摩师的手艺似不敷用。多年前，那位按摩师因为母亲半身不遂，遂现学了护理法，在家照顾母亲，据说母亲的健康状况大为改善。后来她就将家中一间屋子改成按摩室，专门接待女客。我虽然一开始就知道她没有医疗执照，但因为就住在隔壁，她为人亲切，病室很温馨，便也愿意接受这种非医疗手段。
日本的按摩师一般需要接受专门学校的培训，并通过“按摩推拿指压师国家考试”。不过也有许多人只是在民间机构跟师傅学习一段时间，获得该机构的认证，就可以单独开业。拥有国家资格认证的按摩师可以在正规医疗机构工作，患者可以使用医疗保险；民间按摩师则只能在一般按摩室施术，且患者不可使用医疗保险。与我国类似，从前日本社会有不少盲人从事按摩、针灸业，在1960年代的日本，按摩、针灸师有六成都是盲人，但如今不到二成，因为有许多视力正常的人也进入了这一行业。在这里生活的十余年间，我从未遇到过一位视障按摩师。邻家这家按摩室更像专门抚慰女性的社区空间，按摩之外，师傅会与你轻言细语聊天，记住你的苦乐，并在你下次来时十分自然地谈及。据说这附近住着的主妇、学生都喜欢过来。我也很喜欢跟她聊天，由此对附近社区有了更多了解，知道了许多在学校里绝不可能获得的知识。
实在没有想到，续写这封信，已近十二月下旬。近来读钱仪吉、陈尔士、钱泰吉的资料，当中一些家书，也有拖延好久、断断续续才作完的。前文说到肩周炎之苦，因此上周去了一间接骨、整体院，那里的医师都有国家资格证，因此全然是“医院”的氛围。不知是他们医术高明，又或是这一周休息得尚好，肩膀似乎轻松不少。昨天起来，忽而发现外面竟有积雪，这场初雪比往年早来两周，天冷极了。窗前山中有一株巨大的山桐子，结满朱红的果子，一群鸟在枝上快活地吃果子，啄一口，就簌簌落一片雪。我看了它们很久，直到它们吃饱了，呼朋引伴地隐入白茫茫的山林。
午后照例出门上课，这是年前最后一次去大阪，电车里拥挤如故。新闻说，这一年本地女性自杀人数激增，因为生计维艰，职场上的女性更容易受到影响。我韩语班的一位同学夏天以来也辞去了工作，她本来在一家律所打零工，做一些事务类的工作。上半年起，律所几乎没有生意，首先被舍去的就是非正式员工。她领了一段时间的失业保险，暂时很难找到新工作。我班上有原已找到工作、却又被辞去的学生，因为公司经营变坏，无力引进新职员。下课后回到京都，途经商场的地下超市，忽而发现阔别几个月的泡菜店又来摆摊。那是大阪鹤桥的一家小店，泡菜自不必说，腌章鱼、明太子都非常好吃，且作了本土化的改变，没有那么辣，略带些甜，正合我的心意。
你听说过鹤桥么？是日本有名的朝鲜半岛移民聚居地。早在百济灭亡的年代，就有许多百济人渡海逃亡至大阪一带。奈良、平安时代之交，今大阪境内的部分区域被划定为“百济郡”。据说百济移民多有养猪为生的，因此留下了“猪饲野”的地名（即今大阪生野区一带）。自1910年日本合并韩国之后，朝鲜半岛南部（主要是济州岛、庆尚南道）的民众为了生计纷纷来到日本。1922年，济州岛与大阪开通直航，离大阪港很近的猪饲野一带自然成为移民的聚居地。美籍韩裔作家李敏金的小说《柏青哥》里，第一代韩国移民就是在猪饲野扎根生活。我很喜欢这个小说，全篇保持了稳定的节奏与悠长的呼吸，推荐给你看。小说里的女主人公与媳妇最先找到的工作就是在鹤桥一家韩国烤肉店做泡菜。猪饲野这个地名现在已消失，鹤桥则是与神户中华街、横滨中华街一样有名的移民街。鹤桥的泡菜全日本都有名，超市里的韩国泡菜常打着“鹤桥”的品牌。也使得后来进入日本市场的韩国新移民在宣传自己的饮食品牌时，要强调“现代韩国”，以示与老一代移民口味的区别。
如果日后离开京都，我最想念的食物，恐怕鹤桥的泡菜要占据一席。日本料理已闻名世界，曾在北京、上海被人请去高尚日料店，是我在日本不会去吃的昂贵料理。我没有机会被这样的高尚料理收买，但我深深眷恋泡菜，它带着永远的乡愁与移民印记，没有被完全改造，是漂泊者的固执，远行人的安慰。
于是，我买了一斤辣白菜与数盒腌明太子、腌章鱼，与路上每一个大包小包置办年货的人一样，沉甸甸回了家。天上一钩金黄锐利的新月，远处山头还有积雪，这封信终于写完了。
松如
2020年12月17日，京都初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