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平
去驾校报名学驾,来到第一个报名处。教练看了我的身份证,注目我的白胡须根和下垂的眼睑袋,递回身份证说:“对不起,我的名额已满。”第二个报名点,亦遭婉拒。
我不死心,找到了第三个报名地。张教练与我似曾相识,看了我的身份证说:“1952年生,过花甲,奔古稀,为何冒险学驾考证?”
我说,为了还愿。还四十年前的一言轻诺。
张教练说:“以你之言,似有故事,说来听听。”
我父母是1914年的同龄虎,因生活艰辛无钱治病,我多个同胞兄弟夭折了。三十九岁时他们生了我,幸存为独子。我成年了,父母成了花甲老人,还有一个八旬祖父共同生活。父母患哮喘,在生产队挣不了工分。大队书记照顾我家,让我去公社砖厂做土坯,一个晴天能赚两元多钱,比生产队挣工分强多了。父母不能干活挣工分,我家是生产队的透支户,我打土坯一年有两百多元工钱,正好负担一家人的粮草钱。
生产队日落放工,社员们回家煮粥。为节省点灯的煤油,夏夜在屋前土场上熏烟驱蚊,借着星光喝粥纳凉。我从公社砖厂做土坯回家,经过堂兄门前,堂嫂对我说:“有个小脚大娘询问你家事,问你,狠不狠。”
狠不狠?家乡俚语的意思是聪明不聪明。暗中访亲,是我家乡惯例。有人给我提亲事了?我自个儿不明所以。
果不其然,生产队的会计老婆来我家提亲,女方是本公社七大队张家二丫头。媒婆要我定个日子去相亲。我说,等到阴雨天去张家相亲看人。对于打砖坯工而论,晴天太可贵了,耽误一个晴天,就少赚两三块钱。
拖延时间,我另有谋划,女方小脚老太暗中访亲,我亦得暗访女方如何。女方生产队有个姓马的在砖厂打工,我询问张家二丫头的事。他说:“张家四个丫头,二丫头个子最高,田茬里农活样样上趟,生产队积青草养猪沤肥,用自行车到南江边农场拖萝卜秧子、山芋藤。张家二丫头和男劳力一样,一车二百斤,来回二百里,早出晚归。”
我听完介绍就回到自己的打坯场,同事关心说,你也不问问那个丫头齐整不齐整。我说,诸葛亮的老婆也不齐整,齐整女人不能当饭吃。
那年代的农村,每户屋檐下挂着一个菜盘大的纸屏喇叭,早中晚广播时事新闻天气预报。这日播报今晚大雨,明天上午不能开工做砖坯,于是约定媒婆去张家相亲。双方暗访在先,知根知底,自然而成。
我父母体弱多病,急于娶儿媳妇主持家务。亲家母小脚老太说:“等明年嫁了大丫头,后年嫁二丫头。”
老父亲自去张家诉苦说:“我身体不行了。独子去砖厂打工,三个老人在家,发病的日子,饭也不能煮。再等两年娶儿媳妇,我怕是等不及了。无福消受儿媳的孝心。唉!”
亲家翁明事理重情义,劝说小脚老婆先嫁二丫头。小脚老太精明细算,掰了手指算账说:“我四个丫头要摆平,二丫头早两年出嫁,少挣两年工分,两百多块钱。大丫头晚出嫁两年,多挣两百块工分钱,里外四百块钱。现在街上人家,讲究三转一响,我想追街上人,女儿陪嫁三转一响。二丫头先出嫁,少挣工分钱,三转一响没了。出嫁二丫头我不体面,也不大操大办婚事了。你家该咋办就咋办。”
自行车、手表、缝纫机称为三转,收音机称为一响。当年的婚车,是在自行车龙头上扎两支电筒,后坐垫包上红花毛巾,选择骑车技术好的壮男为车夫,和媒人同去接新娘。二丫头没有三转一响做陪嫁,心里不爽,耍脾气不要男方婚车接人。向闺蜜借了一辆九成新的上海凤凰车,与做媒的会计老婆各骑一辆自行车。那年腊月十六日黄昏,两人骑车到了我家,几声鞭炮后与亲戚邻友喜宴,显示自己陪嫁了一辆新车。
洞房无花烛,两盏煤油美孚灯亮到天明。天亮拜见公婆,全家合喝一碗红糖和气茶。
婚庆第二天午宴,拜见男方舅姑至亲,收取拜见钱。午宴之后客散主人安,二丫头说:“陪我去三余镇。”
骑车到了三余镇,二丫头径奔供销社钟表柜台。上海牌手表一百多元,新出品的红旗快摆手表不足百元。二丫头拿出钱包说:“前天在娘家收舅姑亲戚的襟带钱、妈妈给了几块压箱钱、今天中午收的拜见钱,统共不足百元。给你买上海手表,钱不够。就买只红旗快摆手表。明天回门去娘家,舅家姑家亲戚都在,新郎官手一伸光荡荡,没有一只手表多尴尬。”
我无言以对,买了手表配了表带,二丫头数数还剩几元钱,又买了一条黑白花的围巾,对我说:“你没有新衬衫,领口磨毛了,明天围着围巾去我家回门见舅姑亲戚。”
结婚第三天回门,两人各骑一部自行车去她娘家,二丫头把借来的婚车还给闺蜜,两人合骑一辆车回来。二丫头叹息:“四个轮子去,两个轮子回。”
我大言不惭戏说,“努力奋斗,将来开四个轮子车带你逛街。”二丫头呵呵而笑:“晚上做个好梦。”
为此一言轻诺,我决心考个驾驶证。
张教练说:“听了你的经历,我决定以几倍精力,培训你这老年学员。”
国假日,儿子媳妇,女婿女儿各开一辆轿车到乡下老家。连同老头子的车,五辆车一溜排列于楼下,我老婆开心笑道:“你们四辆车价钱高,但我感觉坐老头子开的车最酷、最帅。四十年前那年,我借辆自行车骑到李家结婚,如今老头子开轿车载我上城下乡,终于还却当年愿望。四十年的发展,普通农民乡下有楼,城里有房。做梦也没想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