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继康
女子被称为先生者,都是德高望重的人。今人之中,杨绛、张充和、资中筠、叶嘉莹等因学识渊博,风骨磊落,素为世人所敬爱,被尊之为先生。而在古代,女子被称为先生者则少之又少,但在清早期的如皋,就有一位女子,被世人称为先生,备受尊崇,她就是“一柏先生”范贞仪。
范贞仪先祖叫范公仪,字祖威,是范仲淹的四世孙。他少时同侄儿范良传一同游学于大儒胡安定之门,至如皋北花源草堂讲学,遂由吴徙皋,卜居其地。其后人或为士,或为农,或为清白吏,代有闻人。到了范贞仪祖父范是式时,已是第十八世。家有春草轩,在北极门旧濠七十步之春草池上。他与刘炌、陆舜、范端、胡邦栋、朱凤台等人雅歌抬壶,酒酣抵掌,终日唱和不辍,有《春草轩倡和诗》。范是式生有两个儿子,长子范亶、次子范毅。
范亶,字祗承,号栗园,是个庠生。他更是风流不羁,声名早著。泰州著名诗人黄云(号仙裳)客春草轩,范亶与弟范毅受业门下。除了黄仙裳外,他的老师还有双虹老人陆舜、处士石璜,都是名震一时的硕儒。当时的名士张圯授、范国禄、佘仪曾、刘增琳、石京、钱珙、潘澂、吴函、周眉等等,都是他的挚友。他性格恬退,以师友为性命,当时四方宾朋来皋,只要他得知,就欣然载酒食过从,钱囊为之一空而毫无吝色,大有古人之风。他的弟弟范毅,也就是范贞仪的父亲,字子宏,是个国学生,也有文名。
范贞仪生于康熙二十九年(1690),她生而敏淑,四岁识字,七岁即能吟咏,父亲教之以《孝经》《女训》,过目成诵,女红之暇,潜心经史。范贞仪出生时,伯父范亶已经四十一岁了,他非常喜欢这个聪明慧颖的侄女,特地请了如皋名士许纳陛来为她说诗,旁听的还有他的女儿范静仪。
范亶四十六岁时,还没有儿子,就偷偷娶了王氏于别墅,王氏生子二人,就是范捷与范景颐。由于范亶生子很晚,所以范捷兄弟早孤,年纪轻轻的范贞仪,第一次充当起先生的角色,她授范捷以《诗》、授范景颐以《左传》。后来,范氏兄弟成为如皋最有名的文人,名噪淮扬,只要说起当世的读书人,范氏弟兄独独推许这位堂姐,认为范贞仪的词翰远异时辈。
范贞仪的少女时代无疑是快乐且娴静的。她有《春草轩》诗云:“池塘春水碧盈盈,草乱莺飞雨乍晴。记得水晶帘影下,拥书曾作女书生。”又在《沁园春·忆春草轩》中写道:“最忆当年,膝下承欢,春风草堂。有桃花堤畔,锦霞晴灿,游鱼潭底,翠尾悠扬。一带疏篱,千层怪石,碧映琉璃水一匡。尤堪忆,是女为君子,学步书房。”此外,她在《百字令·怀母氏故居》中也记述:“拈花弄蕊,记绿阴、庭院静幽如许。一带浓阴,遮翠幕、绿映黛螺眉妩。红豆抛莺,春纨扑蝶,憨做娇儿女。珠帘晴卷,画堂春暖如雾。”
“拥书女书生”“憨做娇儿女”,这些都是她青春芳华最真实的写照。
十九岁那年,范贞仪嫁人了,她嫁到了高家。
高家也是当地的名门大族。范贞仪的公公高深,字赞两,号惜花主人。家有“绿雪山房”,湖山石径,名花异草,人号胜境。高深工诗擅文,时与张槎、陈谦、陈汉登、胡香山、姜任修、钱标林等辈为笔墨交,文坛诗社无虚日,著有《读易濡朱》《绿雪山房稿》《楚江吟集》。他的性格极为古温敦厚,人皆尊称“赞两先生”,是皋邑有名的博学名儒。高深对范贞仪有四个字的评语——“女中颜闵”,把自家的儿媳妇比喻为孔子的弟子颜回和闵损,足见他的满意度。
范贞仪的丈夫高纕,字佩兰,号芳园,是个贡生,为高深的长子。他生而英异,读书一目十行。高深很器重他,教之天文地理。高纕不独文采斐然,还兼习武事,他是一个特别性情的人。高纕的叔祖父高严及其子高清都以军功起家,分别参加征讨耿精忠与噶尔丹叛乱,出奇计而立大功,军功卓越。高纕对这两位长辈非常敬佩,以他们为偶像,心向往之,曾在南原开辟了一条马路,养了一匹很神骏的马,经常驰骋如飞,顾盼自雄,很是潇洒。他有一首诗述说此事:“无花不旖旎,无柳不缠绵。匹马思游遍,江南二月天。”他的性格简单、单纯、热烈,但也正是这个性格害了他。他在扬州与人打了一场官司,结果得了一场大病,回家刚刚调理,恰逢他的母亲陆氏去世,哀过恸迫,导致身体更加虚弱,没有多久就去世了,时在康熙五十六年(1717)九月初九重阳节,他口吟“遍插茱萸少一人”而逝。那一年,范贞仪与高纕结婚九年,才二十八岁。
范贞仪与高纕两人感情很好,丈夫的去世让范贞仪痛不欲生,绝食要随高纕而去,众人怎么说都没有用。父亲范毅与范捷、范景颐来了,对她说:“上有耄男,下有弱子,仰事俯育,尔职也。读书识大义,奈何忘之?”范贞仪猛然警醒,这才打起了精神,勉进浆粥。
高深娶了两位妻子,与原配陆氏生有一子二女,一子即高纕,二女即高蘩与高縏;与副室范氏生有三子一女,三子即高绮、高绫、高谟,一女即高縈。高纕去世时,范贞仪当时面临的家庭状况:公公高深的年岁渐高;高蘩与高縏已经嫁人,高蘩嫁给邑庠生吴开泰,高縏嫁给了冒辟疆的曾孙冒维楫;庶姑范氏年龄虽然不大,但她与高深所生的儿子年龄都很小,最大的高绮五岁、高绫才两岁,高谟与高縈还没有出生;范贞仪与高纕也生了三个儿子:高楷、高桐、高椿,年龄也十分幼小,老三高椿还是个遗腹子,他出生时,父亲高纕已经去世两个月了。
范贞仪面对的是二老和两代幼孤——七个幼童。
命运隐于或明或暗的日子里,散发着令人捉摸不定的气息。雍正四年(1726),高深去世。三年后,庶姑范氏去世。没有多久,范贞仪的长子高楷又去世。就在高纕去世后的这十年里,范贞仪历经五丧,困难有如排山倒海,一下子压向了这位平日只知吟风弄月的弱女子,而范贞仪,终于显露出她的坚强与非凡。《如皋县志》这样记载:“茕茕在疚,两世无依,疾风暴雨,不寒而栗。氏一弱女子,身任其职,亦危矣哉!氏能拮据捋荼,智以防外,严以治内,丧葬婚娶,悉称礼宜。”短短的“拮据捋荼”四个字,包含了怎样的心酸?那些卧雪餐冰的往事,也许只有范贞仪一个人知道。
家道毫无悬念地中落了。范贞仪哪怕自己再艰苦,但对孩子们却是百倍呵护,特别对那几位小叔,格外的照顾。她说:“是吾先舅之遗也,何敢以艰难委!”范贞仪就像一件刀枪不入的软猬甲,体以刚毅,用以和平,为这个家庭挡住了所有的内侮外患与风雨晦暝。多年后,小叔高谟回忆长嫂的关心与体恤:“使予兄弟只知生成之乐,而复啼号之悲,则又人所及不闻者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