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继康
在中国历史上,洪亮吉以骨鲠著称。清嘉庆四年(1799)八月二十五日,时任实录馆纂修官的洪亮吉本已乞假南归,因忧川陕民变,托成亲王上书数千言,力陈内外弊政,言辞激烈,不避锋芒,直刺嘉庆皇帝的痛处,被下刑部南狱,本拟以“大不敬”斩立决,两天后,奉旨免死,流放伊犁。第二年,京师大旱,皇帝设坛祷雨,并清理庶狱,该减刑的减刑、该敕归的敕归,几个月过去,滴雨未下。嘉庆皇帝突然想起了洪亮吉,在闰四月初三日的午时,朱笔亲书近四百字的“罪己诏”,传谕将洪亮吉释放回籍。说来也奇怪,谕旨刚刚交军机处颁布中外,下午即彤云密布,甘霖大沛,通宵达旦。那一场大雨,让洪亮吉成为传奇,也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五十五岁的洪亮吉从此开始退隐生涯。当初赴戍伊犁之时,好友钱维乔与庄炘写信给他,告诫一定要以语言文字为戒,洪亮吉也自言“自经忧患后,夙有戒心,断除笔墨已久”,并说“不开酒戒”。但生性憨直的他,怎么可能做得到呢!依然本色故我,开怀痛饮,放笔直取,浮身江湖作逍遥之游,足迹遍布吴、越之地,其中曾经两次来游南通州,结识了不少江海文士。
洪亮吉最早结交的是寓居京师的如皋(今如东丰利)画家陈嵩,时间尚在流放伊犁之前。嘉庆元年(1796)二月,他贵州学政任满,由黔中入都,就寓于兵马司前街。一天,一个操着乡语挟着画卷的人来找他,正是陈嵩,两人住处极近,自此他们几乎天天相见。本年的四月二十四日,洪亮吉在《四月廿日与胡公子稷会饮金光禄孝继宅,被酒醉甚,归途于马上得五百字,即送南归兼柬庄上舍逵吉、陆秀才继辂》诗中写及吴鼒时:“吴生示不屑,频日酒筵肆。监厨得惊坐,肴馔悉精致。”在第三句下注:“谓假陈肖生宅燕客”,说吴鼒要借陈嵩的住所来宴请大家。六月,洪亮吉为陈嵩作《题陈布衣嵩画梅册子》七言长诗。秋天,又为陈嵩题《陈布衣嵩咏篁轩卷子》五律一首。第二年二月,陈嵩将回丰利,洪亮吉作《送奎文阁典籍陈嵩归里省亲序》,是他最拿手的骈文,文中述其人、述其官、述其家、述其业,给予很高评价。他说陈嵩为人“超超不群,落落自喜,逾叔夜之疏懒,有周朗之偏奇”,说陈嵩的画“涉笔偶及,五岳成乎卧游;含毫自如,四序由其变易”,说陈嵩的诗“即有陈《九歌》之瑰丽,摩《六发》之雄奇,状左思之赋十年,述曹植之诗七步以敖者,君不以彼易此也”。在洪亮吉的笔下,陈嵩鲜活丰满。
洪亮吉再次结交通州人,是他从伊犁流放归来。嘉庆六年六月十七日,洪亮吉避暑焦山,恰逢如皋秀才冒鸣与其好友茹寿冲也在山中,洪亮吉读了他们的文字,认为文笔不俗,遂夜半煮酒,邀请他们一起小饮,并记之以诗,他还为冒鸣的《重修水绘园卷子》题了四首七律。嘉庆十二年(1807)六月二十日前后,洪亮吉赴安徽宁国志局,舟抵当涂,天下着雨,他过访浙江学政戴联奎,戴联奎留他夜饮于白荷池上。戴联奎为如皋东陈人,乾隆三十九年顺天府解元,次年殿试取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历官内阁学士,礼、兵、工、户部侍郎,左都御史,礼部、兵部尚书,是历代如皋人中官阶最高的一位。那一天,两个人一起观看了《姑孰帖》旧拓本,又一起谈起怀衮楼下梁国治的柱榜,虽然没有丝弦相助,但城头上官蛙的鸣叫,倒也平添了不少乐趣。
如果说冒鸣、戴联奎与洪亮吉是萍水相逢,算不上深交。那么,通州人中与他相知最深的当数汪为霖。嘉庆六年八月,洪亮吉应赵翼之邀游金陵牛首山,而那个时候,乞养在家的汪为霖也答应赵翼一起同游牛首山。于是,洪亮吉由京口至太湖再到南京,汪为霖则由丰利放舟江宁。七月中,汪为霖先偕赵翼、孙星衍游牛首山,登献花岩,夜宿兜率宫,越宿而途。其后,他与洪亮吉相见。汪为霖久闻洪亮吉大名,极为仰慕,此次在金陵乃平生第一次相见,不由喜而赋诗:
谈笑天山匹马驰,读书真不愧男儿。十年我见先生晚,一片心终圣主知。塞月寒随归雁影,秋笳清写山关诗。生还有幸除书下,未必江干理钓丝。
两人皆是宦场归来,且不谈那世事纷扰、时政忧患,只说起两人相识的诗友,就是没完没了。更何况洪亮吉三十岁时曾入江宁知府陶易的幕府,三十五岁又应四川按察使查礼之聘为掌书记,那陶易后来因“一柱楼诗案”而死于刑部大牢,汪家受“一柱楼诗案”的牵连,那是众所周知;查礼之子查淳,正是汪为霖任职广西时最好的诗友。洪亮吉比汪为霖年长十七岁,但两人一见如故,总有说不完的话。
接下来,汪为霖与洪亮吉、孙星衍、陶涣悦一起游了清凉山,洪亮吉作有《游城北清凉山记》,诸人都有怀旧之感,相与弹琴赋诗。再后来,洪亮吉送客白门,事情办完,就想回常州老家,时刚过午,他携一僧一童,遍游幕府山十二洞。傍晚,汪为霖与孙星衍接踵而至,送之临江之渚。其时,并舟浮江,大家开怀畅饮,诗酒而别。是夜三鼓,洪亮吉兴致未尽,濡笔犹作《游幕府山十二洞及泛舟江口记》。汪为霖也写《燕子矶送稚存归里》(稚存是洪亮吉的字)两首,“看君理归棹,燕子亦依依”“扁舟江上去,转觉别愁生”,虽然是短短的五绝,却是满满的离愁。
此后,两人鸿雁不断,互掷诗情。嘉庆八年二月,洪亮吉应两淮巡盐御史额勒布的邀请,来主扬州梅花书院,当即写诗寄汪为霖,约他来广陵共结诗社,汪为霖随之写来和诗:“各有奇书互借看,神仙伴侣足团栾。”他想到扬州之后,与洪亮吉、沈业富、秦恩复等旧雨重逢,一起以诗互质,慢品茗,痛饮酒,该是何等的快活。然而,令人没有想到的是,洪亮吉因应酬较繁,于次月就以性疏懒而匆匆辞去讲席,两人并没能在扬州见上一面。
时间来到嘉庆九年(1804)十月,洪亮吉应汪为霖的邀请,拟作通州之游。于是他取道扬州,途中阻风三日,于十八日抵达皋东丰利场,到达时已是夜晚。明月当空,洪亮吉踏落叶而至,这让汪为霖大喜过望,当即就在新落成的文园之北园排摆宴席,盛情款待。是晚,红烛高烧,酒觞频举,洪亮吉兴致极高,酒酣耳熟,作《丰利场访汪兵备为霖,即日留饮北园作》一首。汪为霖也赋一首《喜洪稚存太守过访即赠》。
接下来的日子,不是喝酒,就是写诗,慕名来访的人络绎不绝。到了二十一日,汪为霖又招洪亮吉饮于文园之韵石山房,洪亮吉游览北园,见四周林溪一碧,风景尤美,遂取韩愈“绿净不可唾”之句,命北园名为“绿净园”,以铁线篆书之,并跋之曰:“春田观察宅旁有南北二园,四周林溪一碧,余信宿于此,殊有霞表,因以绿净名之,时甲子孟冬二十一日也。”这一天,大家一直喝至深夜,客中有人小心翼翼地问起“逆龙鳞”那件敏感事,洪亮吉哈哈一笑,毫不在意,且记之以诗:
三日帆停云水乡,快谈才了便飞觞。海中鸥鹭依人久,天上星辰瞰客忙。白发绕观新洒翰,素心惊问旧弹章。迎门残月拦门酒,不觉先生兴益狂。
洪亮吉一生负才傲物,他的同乡恽敬这样描述他:“君长身,火色,性超迈,歌呼饮酒怡怡然。每兴至,凡朋侪所为,皆掣乱之为笑乐;而论当世大事,则目直视,颈皆发赤,以气加人,人不能堪。”然而在丰利,洪亮吉却始终是温文尔雅,风流蕴藉。自从嘉庆四年穿过那场暴风雨后,从此余年号更生,他温润了许多,但豪情并没有打折。
洪亮吉在丰利一住就是十余日,其中的十月二十六日,因是母亲蒋氏的忌日,洪亮吉闭关一日。其余的时间,与友朋则是唱和不断。还以玉箸篆为文园书楹联一副:“千树桃花万年药,半潭秋水一房山。”
洪亮吉来游狼山。拂晓时刻,汪为霖陪他泊舟至通州南门。洪亮吉的故友欧阳炘从白下来访,其时天尚未明,两船的烛光合并到一处,又一同吃了早餐。接下来,汪为霖、欧阳炘、孙鼎焘、顾秀才(怀疑是顾金寿,白蒲顾云之子、戴联奎内弟)乘车从南门至狼山,一起登上了狼山绝顶。那一天,天气特别好,虽然狼山仅高百米有余,但视野极为开阔,登高一望,江海如画。洪亮吉游目骋怀,心胸为之大开。从狼山而下,憩于“云深处禅院”,大家怕洪亮吉累着,让他到竹屋里去睡一会儿。休息之后,他们又访了骆宾王墓。斯日风和日丽,品洞庭橘,食泖湖蟹,大家都十分开心,洪亮吉更是诗情大发,一日得诗五首,他对狼山印象极佳,一口气写下《狼山即事四十韵》:
此山当东南,一气走江海。桑田今渐涨,海势亦全改。连山首皆仰,独此頫而迨。千秋黄翠赤,一一攒磈礧。先登宁反顾,直上级磊磊……
汪为霖也是诗情荡漾,收得数首。游山归来,小舟为风所滞,他又口占一绝,索洪亮吉和:“蜡屐天教尽日游,归舟浪急打船头。恐君便挂轻帆去,故遣风师着意留。”汪为霖真心想留洪亮吉在通州多住几日。
但洪亮吉此行已有十余日,他必须要回去了,他取道如皋,正好访一访水绘园故址。于是,汪为霖等人陪洪亮吉至如皋,游览了洗钵池、雨香庵以及水绘园旁新建的池馆。洪亮吉要与汪为霖说再见了,还好欧阳炘、顾秀才、孙鼎焘与他继续同行。临别之际,他赋《连日汪观察邀作狼山、雉皋之游,临别赋此致谢》七绝一首以赠汪为霖。后来,他还将这首诗稍加修改,用行楷为蓉坡十二兄书扇一把,成为今天一件不可多得的传世精品。
洪亮吉离开如皋后,经扬州江都东南大江北岸的三江营,访汤贻汾不遇,又继续前往焦山寻朋访友。而汪为霖回到文园,本拟围炉诗话,清净休闲,不复有出游之想,不料忽有扬州之行。寒夜里,在西行的舟中,汪为霖突然想起了洪亮吉:“放眼看山诗是债,经年作客酒为邻。遥思此际焦公洞,搜剔遗碑岸角巾。”假如此时能和洪亮吉一起在焦山搜访遗碑,并肩断文,那该是多好呀。
此后汪为霖再也没有见到洪亮吉。其实四年后的嘉庆十三年(1808)三月,洪亮吉还又来过一趟通州,只不过那时汪为霖正在山东兖州知府的任上,两人差距千里,根本无法见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