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国福
关于声音的秘密我们俗人能知道多少呢?
清晨的鸟鸣是没有杂质的,是磨过砂的,尤其是盛夏清晨四五点钟时的鸟鸣。沉浸在其中,我有时候突发奇想:如果把这些鸟鸣收集起来,装进一个底部有小小龙头的大玻璃瓶中,浮躁的时候、烦恼的时候、寂寥的时候、困顿的时候,拧开水龙头,一点一点放出来,洗耳恭听,这些声音会不会像机器的制动零件一样,刹住我们内心紊乱的秩序?
让我们的耳朵饮一杯鸟鸣吧,保持耳根的清净与尊严。它们是班德瑞的曲子,有树梢上的露水顺着树叶的叶尖下坠的幽微,有静谧的月光缓缓漫行在山涧的足音,有轻微的风声掠过草尖的呢喃,有流水摩挲石头的低吟,有鸟的嘴梳理羽毛时引发的微波,有昆虫的足迹摩擦叶脉时发出琴键一样的旋律,当然还有鸟清脆如唱诗班的孩子们的嗓音……这无数的声音里面藏着一个幽微的宇宙,各自在不同的角落里以不同的方式维系着小小宇宙的秩序。
我曾在春夏之交的雨夜凌晨三点半听过青蛙的鼓瑟,也曾在盛夏酒后早醒,凌晨两点多听过第一声鸟鸣撕开夜空裂帛般的清脆宣言,也曾于冬天的夜晚在故乡青海乐都的村庄里凌晨四点多听过公鸡报晓的高歌,也曾在少年时期半夜里到湟水河畔名叫磨湾的庄稼地里浇水时,听过无数昆虫月光下的清幽协奏。很多声音,只有在夜深人静、大地趋于安详时,它们才会焕发出生命里最美妙的内在。也唯有在万籁俱寂时,它们才能扣动我们已被世俗世故蒙蔽的心,帮我们打开一条缝隙,让幽微的旋律像水一样缓缓渗进来,唤醒我们麻木的身体里渐渐泯灭的那份“天心”。
我认为天心就是尊崇天地伦理的自然之心,就是安详喜悦之心。天心就是我们人类的初心,初心如婴儿一般未蒙尘、被世俗化、被世故化。红尘滚滚,还有多少人愿意静下来,守住内心的律令,听一听自然界各种生灵的歌唱呢?这不是噪声,是机器时代的安魂曲。也不是杂音,是城市空间里罕见的救世曲。这些不同生命里焕发的声音修复还原着一个远去的世界,修复的是我们童心的原址,还原的是初心的门牌。我们在接受这些自然的恩赐时,在声音里追问并认识自己:你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最通俗的终极三问也可以换一种问法:是否记得生命最初那些灌溉我们耳朵心灵、启蒙我们心智的声音?是否将那些配置对生命美感认知的声音留在记忆深处?是否还能真正安静下来,听一曲天籁之音?
曾读过尼采的著作《偶像的黄昏》,他说:“灵魂宁静”可以是一种丰盈的动物性向道德领域的温柔发泄。也可以是疲惫的开始,是傍晚、形形色色的傍晚投下的第一道阴影。也可以是空气湿润、南风和煦的标记。也可以是不自觉地为消化良好而心怀感谢。他还说:如果试图离开人对人的愉悦去思考美,就会立刻失去根据和立足点。人把自己映照在事物里,他又把一切反映他的形象的事物认作美的:“美”的判断是他的族类虚荣心。
声音把他们映照在大自然这面镜子里。想起我的一个兄弟,非常优秀的青年散文家、“父亲的水稻田”品牌创始人杭州作家周华诚,他经常在稻田里劳作时给各种自然界的声音录音,有时候是白天,有时候是野外,有时候出行考察在夜晚的山林里录制各种昆虫的声音。他这是多么有趣的灵魂啊!
一颗优质的心灵,总会穿透那些错综复杂的物象,在声音的发源地,找到与自然共鸣的喜悦,神会天道之谜,享受自然的恩赐,然后以天然的喜悦心,让时光丰富安宁,让每一天都过得有所不同。
声音是一门学问,倾听是一种艺术、一种生活的态度。最大的学问就是如何让生活艺术化、艺术生活化。倾听自然界的各种声音,颇有一些独具个人色彩的行为艺术。听是吸收与净化,听是发现与出发,听是懂得与珍惜,听是敬仰与呵护。白天我们的耳根被各种机器的轰鸣和市井的嘈杂声占领,只有那些夜晚、黎明、清晨来自田野河流、树林草地、幽静小区里的声音如一剂创可贴,安抚着我们日益粗鄙的心。
那么,就让我们住在这些声音里,和天在一起,和虫鸣在一起,让属于自己的时刻丰盈悠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