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涢
鲁迅写给许广平的信,都称许广平为“广平兄”。他为这“兄”字作了定义:旧日或近来所识的朋友,旧同学而至今还在来往的,直接听讲的学生,写信的时候我都称“兄”……不过比直呼其名略胜一筹……并不真含有“老哥”的意义。
鲁迅说这是他自己制定,沿用下来的例子。他们是从一九二五年的三月开始通信的。三月里,鲁迅给广平兄写了四封信。
三月十一日,鲁迅回答许广平的人生之问:“苦痛是总与人生联带的,但也有离开的时候,就是当睡熟之际。”——一点没错,我也每一天想让自己睡熟的时间能久一点,让一些联带着的苦痛离开一阵。
三月十八日谈中国社会。说仲尼先生“厄于陈蔡”,却并不饿死,真是滑得可观。
三月二十三日信件末尾,他说自己不过是空言,恐怕于“小鬼”无甚好处,至于时间,那倒不要紧的,因为我即使不写信,也并不做着什么了不得的事。——作为一位师大老师,鲁迅也真是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够低了。这个横眉冷对千夫指的血性男儿,这个侠肝义胆怒骂世间不平的钢铁侠,对一个“小鬼”却是那样温情。
不过“广平兄”确有一种气势。第一封信,就是她主动写给鲁迅老师的。虽然每次写信给鲁迅老师,都自谦为“受教的一个小学生”“小学生”“你的学生”“学生”,却又直接接过“小鬼”称号,撒娇一般:承先生每封都给回信,于小鬼实在是好像在盂兰节,食饱袋足,得未曾有了。谨谢“循循善诱”。“循循善诱”半年后,他们正式相爱了。两个人的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鲁迅说:“我可以爱!你战胜了!”
后来,他们两地分居,相思情切,便开始《两地书》。每次写完信,鲁迅总是巴不得它能立刻飞到许广平的手里。他说:“我寄你的信,总要送往邮局,不喜欢放在街边的绿色邮筒中,我总疑心那里会慢一点。”——我也相信,街边的绿色邮筒,肯定比直接送往邮局慢。鲁迅即便不说,许广平也懂。因为思念,让等待的时间变得漫长。因为思念,使相见的时间显得匆匆。但是,“人被思念时,知或不知,已在思念者的怀里”,这样就可以了。
在《两地书》里,几乎没有初见时的激动,写的基本上都是两人日常生活中的一些琐事,比如天冷加衣、吃好吃饱之类的叮嘱……
现在,没有人再写信了。急,什么都急。没有耐性写一封长长的书信了,现在只有微信。所谓“微”,即是简短、快捷吧。不需要谋篇布局、不需要深思熟虑。快到时时都像在面对面,快到确实能够做到实时面对面。但是,留下的一切也都是碎片。如果你再把聊天记录删除,那就什么痕迹都没有了,连天冷加衣,吃好吃饱,按时吃药,早点休息之类的叮嘱也全都没有了。
鲁迅和许广平有《两地书》,现代人没有书信,只有微信,手指在手机屏幕上轻轻一滑,一切都可以一键删除。想来好忧伤,但是很多人都不以为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