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国福
读八大山人的画宜秋、宜冬、宜一人、宜围炉。
家中买了《八大山人书法集》《八大山人画集》,闲暇之时经常翻阅揣摩,偶尔临临其中的小品画和字帖。
纵观其画作,几乎每一幅枯笔都有岑寂之气,岑寂之境。枯,在其笔下不再是毫无生机的生命绝唱,而是深藏筋骨的生命张力。每一笔枯墨貌似气若游丝,是声声慢,其实是它们停泊于苍凉宣纸上一种力透纸背的无声呐喊。
枯,不再是美的消亡,皴不再是单一技法,而是生命张力的宣泄。枯,让一幅画从有我之境抵达无我之境。那极具标识的翻白眼的鱼、鸟、禽,以白眼傲然于孤独世界,忘掉所有的存在,天地苍凉,孤独深沉。所有的心事都闭合在白眼那半括号一样的弧度中。顾城说:“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在八大山人笔下就是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翻白眼。禽栖枯木、风冷山石。霜冷长河,鱼翻白眼。山涧无人,心动松声。湖塘问荷,枯骨有筋。八大山人的画有寒气、杀气,是藏在暮色中的刀,寒光隐于暮色,坐等冷冷月才出鞘。他的枯墨用萧瑟之境撑起了一个人宇宙里的大孤独。
依我肤浅的个体认知,我一直觉得八大山人所有画作的背景都是岑寂之境。笔墨在纸的前台携着枯锋画下心境,他在背后,如一个孤独的王者调兵遣将,一笔下去,江山失色、时空苍凉、人书俱老,笔锋已尽,抵达旷世孤独。他的笔墨是哲学,需要时常翻阅,然而任凭后人如何解读,最终谁也无法彻底破解他深沉如冰川般的孤独。
细细玩味他的画作,画作中的很多表达主体都是单数,比如,一只腿脚单立,另一只腿脚隐藏于身体的鸟,在枯树上闭目沉思的禽;比如独自游动的鱼,还有他的花卉小品,均是单数。单数更接近于孤独。那么,那隐去的一部分去哪里了?他的画里看不到壮阔宏观,惟有一片萧瑟之中托起生命的苍凉与大孤独。不与人说,只与天地风物神合。单数是生命的不圆满,正是因为不圆满,生命才变得深沉,艺术才有了那份缺失后的追问。
我曾临了一幅八大山人单腿独立,闭目曲颈挺胸神思的鸟。画好后我就晒在微信朋友圈,有人看到后问我:“为啥你画的鸟只有一条腿?”我回复微笑表情,笑而不答。
我觉得,这看似常识的终极追问不可道破。道破了,想象空间尽失,美的张力瞬间破裂。让隐藏在背后的那部分走到前台示众,无异于让一个隐身的演员剥光衣服让观众展览,这是羞辱。
隐,是岑寂。隐,是无我。隐,是他的哲学观。
王国维说,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这正如菜根谭中的一幅明联:满室清风满几月,坐中物物见天心,一溪流水一山云,行处时时观妙道。我深喜其中之道,请书法家周时君将这幅字题写后,装裱挂在我家客厅中间。中国文字深厚的意蕴将自然风物和人的内心世界完美融合,在不同语境之下折射出不同的人生况味。
大写意中无我,枯索皆成寂寞。他从天地之间走来,口若扁担,隐于茫茫雪野,时隐时现,时有我,时无我,有我无我,宇宙过客,那一个高冷顽固的白眼,就是他的魂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