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晔
冬至,夜寒,人远,心折。
立冬而未必能立,冬至则冰寒纷至。经过了小雪的试探、大雪的冲锋,真正的冬天开始全面侵袭,不久之后还将有小寒、大寒,切肤入骨,让人身心俱疲,物我皆伤。
就像一条凛冽的公告,冬至,仅名字就令人不寒而栗。此后的际遇更是脚底生寒,凝血冰心。
最盼温暖的那一刻,就是最寒冷的时候。更哪堪,天冷、屋破、家贫、人病、情伤、事急、世纷扰……
在这样的节气,漫卷诗书,看千百年前的诗人愁欲狂,自然会意、入境、共情、同怀。
唐代诗人杜甫的冬至,郁闷到了极致:“年年至日长为客,忽忽穷愁泥杀人。”政治末路,生活穷途,为秋风所破的屋子会不会被更高的北风再次怒卷三重茅?多年冷似铁的布衾被体弱的娇儿屡屡踏裂,会不会使病体更沉?
苦度这艰涩难耐的光阴,如陷泥沼,被无限的挤压渐渐缠杀、闷煞。
泥杀,是世间大多数人的命运。没有刀砍斧劈的极恐与残酷,没有火烧水淹的惊悚与绝望,没有毒害蛊惑的阴险与狡诈,更没有天崩地裂的震怖与茫然,只有无边无际的挤、愈演愈烈的郁、渐广渐重的寒。
当拼着命去挣扎,能稍得宽松,但那挤,毕竟无尽;
当闭目自欺开解,可偷得半闲,但那郁,从来未除;
当竭尽全力取火,甚至得些温暖,但那寒,终究渐深。
杜甫穷愁,面朝黑暗,罅隙里依然有光。“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有妻有子,有送来温暖的故人,未尝不得畅怀与欣慰。心怀故国,悲愤中依然有望。“心折此时无一寸,路迷何处见三秦。”即便恓惶,即使痛彻,尚且有诗。“愁极本凭诗遣兴,诗成吟咏转凄凉。”就算是凄凉,“江上形容吾独老,天边风俗自相亲”,总有三分念想,把窘困的日子照亮。
不过,从来没有哪位史上留名的诗人,被死死压迫在社会的最底层。哪怕是贫病窘困,作为知识阶层,诗人的办法与资源,总归要比“草根”多。所以,最深的穷愁,诗人未必能够体会。
在大河边慨叹过“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编辑过中国历史上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的诗人孔子,就大概不会很清楚,“穷”到底是什么含义,真正的穷究竟是什么滋味。
这位儒家学派创始人、政治家、思想家、教育家,在陈国被断绝粮食,跟着的人都饿病了,有的甚至起不来。弟子子路生气地来见孔子,说:“君子也有困窘的时候吗?”孔子说:“君子在困窘时还能固守正道,小人一困窘就会胡作非为。”
孔子晚年流浪于各国之间,漂泊而困顿,曾自嘲如“丧家之犬”,但他起码有很多门人跟从,后来还有弟子外出求援,楚国几次派军队前来搭救;连平时的话语都有弟子记录、整理为一部光辉灿烂的《论语》。
“穷”,繁体字从穴躬声,身在穴下,很窘困;简化字为会意,力在穴下,有劲使不出。无论繁简,穷,都是身心深陷,走投无路。
唐代诗人白居易在《卖炭翁》中写道:“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即便如此,泥中稍歇的老翁心中仍然满怀着劳有所得的美好盼望,卖炭之后,能为自己和老妻添一件衣裳,能给全家买两袋糊口的粮食,若有余钱,甚至还能给瘦弱的孙子带一个便宜的果子……
但是,生活的鞭子往往不会稍微高抬,放过那些穷苦的人。到处都有践踏者,把泥里挣命的人往下踩、往下踩……卖炭翁就不幸遇到了“黄衣使者白衫儿”,他们“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卖炭翁并不是生活中最不幸的人。起码有薪可伐,有牛可牵,有车可赶;可恶的“宫使”至少还留下了牛,抛下了不怎么值钱的“半匹红纱一丈绫”。卖炭翁要庆幸,没有遇到乱兵、土匪、恶霸、酷吏、贪官,被抢炭、夺车、杀牛、罚金,甚至被陷狱、破家、害命、灭族!
3000年前的《诗经》中有《大雅》,《大雅》中说起《民劳》:“民亦劳止,汔可小康。”老百姓劳苦之后,也该稍微歇歇,得到安乐了。怎样才可以“劳止”呢?家里有点粗糙的藜麦、豆子,再到外面采集一些野菜、树叶,能让一家人不至于饿死……
在今天看去,那样的“小康”何其寒素而卑微,那样的生存何其苦难而酸楚!然而,那却是古代中国人对生活安定宽裕的追求与向往,是一代代诗人、儒者、贤达盼望的大治与幸福。
春尚未来,冬早已至。
贫贱夫妻百事哀,坐看心火冷成灰。富足垫底的惆怅,无非是数点闲愁;穷困潦倒的无望,则与举目路人的无助,共同构成了苍茫的冰窟。
最穷的人,向来发不出声;最愁的人,早已不想再言。
感谢杜甫,让我们体察到“泥杀”身心的穷愁;感谢白居易,让我们关注到“草根”彻骨的辛酸;同时要庆幸,自己生在一个远超小康、共创富裕的伟大时代。
旧年未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