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耀东
黄老师怎么会走了呢?十几年前住进来时那个样子,十几年后还是那个样子,谁也没见她年轻过,也想不到她会老下去。
当了一辈子小学老师的她,人高就一米五多个零头,背有些驼,头发像芦花。
她来了,院场就干净了。她每天都拿着扫帚,扫树叶、扫槐花的花瓣、扫老桑树落下的桑葚。
桑树太高,够得着的枝条她就拉下来摘桑葚,分给孩子们吃。孩子们不吃,她说可惜了。
桂花开满树时,她在树下铺上洁白的塑料纸,筹集桂花的落瓣,用白糖腌渍了送给住户做汤圆、蒸豆沙馒头。
她把树下的草拔了,种上青菜、大蒜。葱头长得碧绿,辣椒红似火。谁都可以摘几个,摘了她就高兴地笑。为了给菜浇水,她将院前的老井装了手压的水泵,轻轻按几下水就冒出来。小镇停电,这里忽然热闹了,小区里的人都来提水洗菜淘米,她就替大家压水。她手劲大,提着两桶水去她的出租房拖地、冲卫生间,说是锻炼身体。我不相信她手劲大,和她握手试过,被她握得很疼。她笑着说:“你比我小两个礼拜呢,手劲并不比我大。”她把一天当作一年,我比她小十四岁就说小两个礼拜。大家熟悉后,她连邻居的岁数都知道了。
春节正在疫情期间,大凉山来的彝民不能回家,十几人合住一间出租屋。彝民在河边燃起篝火,烤海鱼、烤文蛤、烤肉,拔了她种的青菜烤着蘸辣酱吃,挥着啤酒瓶跳舞,围着篝火唱歌。年轻人乐,她也乐,她说山歌好听。年轻人请她喝酒吃烧烤,她也尝一尝,说味道好得很。年轻人睡了,她打扫篝火的灰烬,把地扫干净。年轻人走时,把出租房和角落里都打扫干净,说明年再来给她唱山歌。
80岁那年,女儿要给她找保姆。她说,你小姨在乡下没收入,孤身一人也冷清,让她来吧。她妹妹就来了。妹妹比她小“两个礼拜”。她给妹妹发工资,给妹妹做饭洗衣。妹妹住了几天,就回乡下种菜,起龙虾笼子,钓虾罾蟹捉田螺,然后送给女儿、送给邻居们。妹妹来了七八年,也没做过几顿饭、洗过几次衣,都是她做好饭等妹妹来吃。她说小时家里苦,妹妹苦了一辈子,让她享享清福。
女儿天天去看她,陪她说话,城里的女儿和儿子也常常来,都是她动手做饭。不下楼的时候,她就在家里踩缝纫机,替孩子和邻居绗鞋垫、补被套,穿针引线不戴眼镜。小院里孩子的父母出去上班了,孩子就拿着作业本让她讲难题。
疫情期间,城里的儿子不能来看她,给她打电话。她忽然说,疫情期间不走动、不聚集。她走了不要惊动大家,一切都要悄悄地,不要给亲戚、邻居和政府添麻烦。
谁都认为她在拉家常。
她走在5月的一个凌晨。她晚上说吃不下饭,腿软。妹妹带她到医院,就不再说话,插上一身管子,监测仪波纹慢慢就平了。
她来时种的香樟树有碗口般粗了,在小院前一直青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