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长云
对手机的诟病,其实从一开始就有了。后来随着其功能的不断优化完备,质疑否定的声音也一浪高过一浪。
手机刚开始被唤作“大哥大”,像砖头块那么大,黑乎乎的,可直立于桌面,多数外配黑皮套,很金贵的样子。“大哥大”只有通话功能,也就是个能移动的电话,随身携带,没有座机的局限,肯定是方便了,应该是不容置疑的好。但也受人诟病:太显摆了,花里胡哨的,有必要吗?哪来那么多电话要打!弄块不常用的“黑砖头”带在身上干啥?那时座机电话还没普及呢,大家没有条件,也没有习惯像今天这样一天到晚玩手机。“大哥大”老贵了,倒是能显身份。机主多数非富即贵。当然也有个别专为出风头、向人借来玩的小年轻,整日介拎着手机招摇过市,也没什么要紧事,半天也不见“黑砖头”的动静。偷偷请朋友配合着赞助个来电,然后夸张地举着“黑砖头”当街依里哇啦一通喊,生怕别人不在意。那时的港片里,手机也是黑帮老大的必备行头,有时还专门请一个拎手机的小弟跟着。这样的场景看多了,会让人怀疑,有些个拎手机的人可能本来就不是什么好鸟。
计较手机侵犯隐私是后来的事。因为有了短信、彩信,可查通信记录,矛盾就多起来。尤其渣男们很是觉得不方便。电影《手机》里的跟研究生有暧昧的费老就很怀旧地感叹:“那个时候交通通信都不发达。进京赶考,几年不回,回来的时候,你说什么都是成立的!现在……近、太近,近得人喘不过气来!”先放下具体的是非不论,仅从激化矛盾的情节看,手机确实是罪魁祸首。它已严重挤压了个人的隐私空间、影响了家庭和谐,确实是个雷,至少是柄“双刃剑”。
智能手机时代,手机受诟病的地方就海了去了。电信诈骗,手机是主要作案工具,电视里案情报道少不了手机画面;自媒体盛行,新闻爆炸,真假莫辨,无所适从;各种网购,各种诱惑,变着法地怂恿人花钱;各种借款,特容易,动动手指钱就来了,问题是怎么还;海量信息、良莠不齐,少儿不宜的,屏蔽不干净,孩子看到了怎么办?尤其后来有了微信群,再远再久的同学也能拉到一个群里,据说因此还很生出了一些事情,生活再也回不到原来的风平浪静……被诟病最多的是,耽误事儿。孩子还小,不懂事,沉溺于手机,误了学业、毁了一生。其实何只是孩子,大人也是。有一天,老婆在床上刷了半天视频,突然觉悟道,这样不行,上瘾!这哪是手机,这分明是帝国主义送来的鸦片嘛……
手机来了,排山倒海而来,洪水猛兽一般。手机是电话、是信箱、是钱包、是迪厅、是身份证件、是健康证明,是事无巨细的资讯,是无边无垠的商场,是美女帅哥的秀场,是四处转悠的悠闲脚步,是博大深奥的知识海洋……是你永远看不完、读不透、想不到、认不全的生活,是比你的期待、需求更快一拍的时代脚步。
沈从文说,我在呼吸和想你。可能有那么一丁点矫情。我说,我在呼吸和看手机,你肯定笃信不疑。因为我是凡夫俗子。
对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而言,手机俨然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氧气,须臾离不开。当然,精英们自控力好,能与手机保持恰当距离,守着古典的生活。甚至据说一个国内知名学者从来不用手机,怕影响做学问,有讲学等邀请要与他美丽的戏曲名角太太联络。我对他的肃然起敬又上了一个新台阶。
报纸上也偶见一些学者的文章,劝诫我们远离手机、回归书本。字里行间满是忧虑,拳拳之心,很深切,很诚恳。我当年也是个喜欢读点书的人。现在,书店还会光顾,尤其是一些城市的网红书店打卡地,我也会随喜。每次多少买一点,但已然成为行为艺术;因为回来后,书籍大抵被“打入冷宫”,束之高阁,我确实难于从和手机的亲密中挤出时间来读它们。购书好像只是对书本、对曾经岁月的礼敬。我发现我成了自己鄙视的喜新厌旧的样子,我堕落了!我不仅对不起装帧精美的书,对不起作者、编辑、出版商的辛苦,甚至对不起蔡伦和毕昇。同理,我也觉得我挺对不起造币厂的师傅,对不起实体店清纯小姐姐盼客不至的哀怨目光。
但要我离开手机,“臣妾真的做不到啊!”而且,到了今天,那个知名大学者应该也很难做到。没了手机,通行码、健康码、采样码……那么多变色马拴在哪个马厩里呢?
有人说,手机里读不到书香,摸不到了笔触,感觉不到体温。手机统治的生活,没有过去的优雅、闲适、人情味。其实是燕瘦环肥,各有短长。
便捷的手机彻底消灭了纸质的私人信函,“言而无信”了,没有了云中谁寄锦书来的蕴藉。不对,微信,不是可以又说又写吗?而且,说,可以连贯一气地说完,一泻千里,不用担心对方打断;写,则可以图文并茂,表情包还与时俱进地升级换代,再复杂细微的内心活动都能一一对应地用俏皮的表情去传达。微信文字简短快捷、约定俗成、自成体系,突破了文字的本意,营造了独特的语境,比传统的信札更加含蓄生动、耐人寻味。
譬如,男孩微信请女孩吃火锅,女孩回“嗯呢”,表示“好啊好啊!正合我意”,相当于拍手称快的意思;“嗯嗯”,表示“好吧”,差强人意;“嗯”,则是问“还有没有其他选择”?期待你的回复呢;“哦”,据说就是“不满意”的意思了,那就必须有更改的回复,否则后果会很严重。看来手机也是一本需要精读的书,而且比传统的书本更考验阅读理解能力。
而对细心用心的人来说,手机上更能感觉到心跳、体温和浓浓的爱意。深夜,妈妈坐在被窝里,捧着手机查微信运动,看儿子今天走的步数。儿子刚出校门,在一江之隔的上海上班,极忙,两点一线,常常深夜才回住处,每天在微信运动里的步数都是一致的7000多步,今天才3500多步呢,说明还在加班,妈妈睡不着,发了儿子的微信——
“儿子还在加班吗?”
“已回,勿念!晚安。”
妈妈看着手机,热泪盈眶。儿子知道疼人了,怕两老担心呢!
爸爸拧开床头灯,坐起来佯装看书,隔江为孩子就近点了一份外卖,并时不时瞅一眼手机上儿子的微信运动,终于显示7000多步的数据了,便拍了拍佯睡的妻子的肩说:“安心睡吧,儿子已回。”
现在据说依靠卫星,手机可以看到千万里外老家的实景,看到地里劳作的父亲脸颊上的汗珠。有了手机——乡愁就是一个闪亮的屏幕,我在外头,老家在手头。
我们创造了手机,改造着手机;手机也在改造着我们的生活,创造着新的更有前景的生活。
手机毫无疑问是俗物。她没有手札、尺素那么雅致;没有孤本、善本那么古典;没有金色大厅、黑胶唱片那么高雅;没有“山楂树下”或“贝加尔湖”那般的有情趣。但凡俗如我,还真就离不开这个俗物给我带来的俗世的快乐。如果,我也面对“荒岛之问”——独居荒岛,让我抛弃一切身外之物,只能留一件想带的物件,我会留什么?我想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手机且留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