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骁远

第二天早上，在楼下老西门面馆吃了一碗面筋三鲜面，江南的做法，江南的滋味，然后去东林书院。这个名字曾在我小学时代的历史启蒙读物——《明朝那些事儿》里曾一再出现。有人说东林派人物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在阉党当权、帝皇不理朝政的明末起了极为重要的作用，也有人说明朝亡于党争，其中就以东林党为首。

不论今人如何去思量争论，东林党已经消弭在历史长河里了，如今只留下一个旧址。我走在路上，身边行人三两，清一色的老爷爷老奶奶，偶尔一两个带着孙子孙女。路上碰到一个身背二胡与小板凳、戴着鸭舌帽的中年男人，像是赶着去哪儿卖艺：这个点真的有足够多听众吗？还碰到一个烫着红栗色小卷发的妇女，操着无锡话指挥一群中老年妇女搭架子，不知道做什么。

东林书院就在这活色生香的人群旁边，进门，小弄堂曲径通幽，沉寂的小池塘分列两旁，泛着浓郁的绿色，看得出池壁上厚厚一层绿苔，几尾花斑色的鲤鱼正在浮头。书院是典型的江南园林——青砖小径，桂梅竹柏，黑瓦白墙……灌木丛中掩着播放着音乐的假山石，传出若有若无的古琴声，像东林学者们穿透历史而来的遗音，带着悠扬、正气和古韵。

工作日的早上没什么游人，整个书院十分清幽。在东林学者们曾经的讲学之处，左右各端端正正放了八把座椅，迎门北墙则挂了一张孔子像，供着三炷香。我手扶脑袋在上面坐了一会儿，你说千百年前，那些书院的学子会不会也偷着在课上睡觉呢？拿《论语》《孟子》《大学》《中庸》挡住眼睛，脑袋跟着念书节奏一晃一晃？

再往外，一个亭子里面挂了五块匾，它们铭刻了东林学者们的仕途功绩。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一榜九进士”和“六科三解元”。这不就是培训机构或是中学里的光荣榜么？唯一不同的是，现在学校的光荣榜只留存一个月，替换于下一次月考或期中、期末，而东林学者的名字却是千古流芳了。只是，这两块匾微妙地让东林书院在我心里稍稍打了一点折扣。

接着去小娄巷。跟高德地图乱转着的时候忽然又看见了刚才那群人。他们搭起来一个简易戏台，表演已经开始了，演员穿着蓝靛色的新四军衣服、系着红袖套，台下塑料凳子座无虚席，花白头发的老爷爷老奶奶专心致志地看着。我完全听不懂锡剧的唱词，站在人群里听了一会儿，就继续找我的小娄巷去了。

它被覆盖在整个苏宁广场大楼的阴影下，缩着。小娄巷是无锡名门谈氏和秦氏世居之地，始于宋，盛于明清。如今不再见他们两家的盛况，这里变成了风情步行街，大半是小资餐馆与酒吧、清吧，白天没什么人烟。我就信步去找巷子里的文化古迹。哪想在这里看到的第一处不是谈氏也不是秦氏，而是孙氏的少宰第。少宰第的主人是孙继皋，明万历二年高中状元，最终官至少宰，宅邸也就变成了“少宰第”。有这样一则志异：少宰第本是谈氏宅府，落成时幼年孙继皋于一旁玩耍，见漆匠骑于梁栋上刷漆，他拍手大呼：“状元骑白马喽！”时谈氏家主甚觉有趣，与幼时孙继皋相约，如其高中，则送一厚礼。后来谈氏式微，一日谈家主母梦里有感，家乡某人直取状元，于都城街头畅游。醒来以后深思：莫不是我谈氏后人？我谈氏复出有望？结果是时年二十四岁的孙继皋高中状元。回乡以后，他购置了谈氏这一处房产，作为自己的私宅。

故事有点意思。

少宰第隐没在巷子深处，不易寻见。而秦氏的名人堂则建得一目了然，就在路边。“秦氏家族，始于宋”。我思量不出是什么人物，一看介绍——秦观后人。秦观！那写“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词人，怀着温柔敏感之心的不得志之人。祠堂里还有家谱，如今，他的后人们大多转去了电子信息工程行业，撑起无锡信息技术的半边天，还有专攻食品发酵工艺的……和老祖宗一样舞文弄墨的不占多数了。

小娄巷旁边不远处是大成巷步行街，我在街上看见两扇紧闭的木头大门，狮头铜环，漆色剥落，大气低调，颇有点大隐隐于市的意味。拍图问了无锡的朋友，她说是她小学的后门而已。啊！

这后门和后来看到的无锡的古建筑一样，那些故居、祠堂、墓碑，全都好好地隐藏在闹市楼群中，但又在各种岔路小径的边边角角里露出一隅，而且大多找不着正门。它们就像燕子，藏在自家的屋檐之上，啁啾声不绝，像精灵一样灵动地舞蹈，可我够不到它们。作为一个对文化遗产充满尊敬的人，我甚是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