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启荣
六桥之内升炊烟,我家住在濠河边;董家有个小二侯,见人总是把头颠。20世纪50年代的南通城,濠河环绕的六桥之内是城里。我家住在西城门脚下的和平桥畔。
初见小二侯,我还是学龄前儿童。他住马路斜对面,排行老二,家人叫他小二侯。小二侯父亲在矿上常年失联,下面还有俩妹,一家五口全靠娘养活。为了让妹妹上学,他十几岁就进了位于小码头的街办小厂,天天挫套鞋。我和门口徐家小华经常放学后到他厂门口等他收工。和他戏开心,谁欺负我们他报仇。那年头,年轻小伙子都喜欢练壮。小二侯作为少年,也在其中。在孙家小宁家里,常见他举石担子、撑双杠、做卧推,练得胸肌突突,手膀子超过32公分。他脸小下巴尖,一得意头就颠。谁只要夸他一句“小二侯练得不丑”,他马上头就颠起来了,似乎在向世人展示一种内心的自豪感。
每年夏天,和平桥下头游水的伢儿多,小二侯也在。他水性好,还擅长“闷猛子”,在水下潜好长时间。他一出水头就颠,摆帅。因为水性好,他救过别人一条命。那次,一个小男孩儿沉到河里不见了,大家潜水摸,摸不到。小二侯潜到水里五六分钟后,把他拖上来了。可小伢儿因喝水太多,肚子鼓得像气球,鼻子已经没气了。这时,岸上有位长者说:“快把他头朝下、脚朝上反背,让肚里的水吐出来。”小二侯二话不说,立刻把他反背上了肩,屁股还颠了几颠,但无效果。那位长者又说:“快跑,跑100米试试看。”小二侯像是半夜摸了个锥子——当了真(针),两手抓住肩上的两只脚,撒腿溜了起来。他一口气从河边溜到马路,右转直奔人民路。溜到对面和平食堂时,足足超过了100米。只听背上“哇”的一声,伢儿嘴里大口大口的水吐了下来。小二侯也跑得满脸通红,筋疲力尽。当我们赶到时,伢儿已经活过来了。小二侯一边抹汗、喘气,一边得意地把头颠了起来……
转眼到了20世纪80年代初。小二侯作为个体经营的试水者,在和平桥西头摆了个摊儿,炸鸡肉串儿。每到下班时,那里人来人往。小二侯生意兴隆。那次,我骑自行车经过,专门停下来喊了他一声:“小二侯!”他忙得满头大汗:“哎。”我说:“生意不丑?弄根来尝尝!”没想到,他头颠颠:“不了不了,你别笑我了。”然后手挥挥:“对不起,我忙得没魂,你走吧!”我顿感诧异,这小子赚钱了发财了,儿时的友情忘掉了?那时候,我月工资38元,听说他一年能挣十几万。我想,小二侯到底是没文化,有钱了,不认人了。一气之下,不搭他了。
直到有一天,小宁告诉我,小二侯几十万输掉了。原来,小二侯能吃苦能挣钱,但赌运不灵,一赌就输。可他又想翻本,就像矮子盘河——越盘越深。那时候万元户也不多,他前后输了六十几万。我说,小二侯太精了,都没吃过他一根鸡肉串儿。没想到,小宁说出了小二侯私下告诉他的秘密。原来,小二侯为了降低成本,都是从养鸡场弄来的死鸡,吃者健康会受损。回过头来想想,小二侯是照顾我的。我误解了。
于是,一个周日下午,我去和平桥看他。奇怪的是,小二侯的摊儿不见了。问了旁边摆摊儿的,摊主戏言:小二侯真“二”!生意这么红火,他改行了。有钱不赚,二呆子!我也纳闷儿,后经多方打听,小二侯去节制闸肉联厂搬猪肉干苦力去了。虽未谋面,但我为他的收手,抑或是醒悟感到欣慰。
人生如梦,一眨眼已花甲之年。一天清晨,我游泳途经体育公园,看见前面有个人个子不高、背影熟悉,便快步赶上去大喊一声:“小二侯!”他右手捂住后脑脖子慢慢地转过来,果然是他。小二侯面容憔悴、两鬓斑白、眼神有点迟钝,惊讶地回了一声:“荣头?”我说:“怎么,多年不见,不认得我了?”他有点费劲地说:“哪里?我在电视里看见过你。”边说边挤出了一点笑意,但头不颠了:“我小中风,唉……不行了,要上东门了……”我打断他:“不要悲观,想想开。”他若有所思地转过身,沿着河边小径慢慢地朝前走去,渐渐消失在晨霭中……
最近,有幸参加老家门口的邻居聚餐,看见小二侯小妹“四侯”。问及小二侯状况,她说他淋巴癌死了好几年了,终年才66岁。“不过,小二侯是个孝子!”四侯说:“我娘能活到98岁,与小二侯的悉心服侍分不开。”一次,老娘要吃烘山芋,当时山芋还没上市。小二侯从早找到晚,找遍了南通城内外,竟然买到了一个。老娘欢喜得流眼泪。“老娘被医院回了,到家后不能下床。小二侯不仅喂水喂饭、端屎端尿,还帮娘洗头洗澡,晚上陪娘睡一头……”四侯说着说着呜咽起来。
小二侯像濠河岸边一片枯萎的落叶,随风而逝,飘入水中,沉到水底。濠河水穿越六桥,静静流淌,诉说着濠河岸边的故事。小二侯也许在其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