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明
王
月
在乡间,散步的路上可以看到果实累累的香橼树。正在门口溪水中洗衣的老妇,上得坡道,踮起脚尖,捡最大的香橼采了三个,捧到我手中。老妇笑吟吟对我说:“多摘点,回去用蜜腌渍了,就可沏香橼茶喝了。”我在老妇眼角的笑纹上,看到我外婆的影子。
没错,20世纪40年代曾是大户人家小姐的外婆,后来嫁给了贫寒的外公,靠着做各式各样锱铢必较的小生意,包括卖炒货与自己用菜刀切的芝麻糖,带大了三女一男四个孩子。最困难时,她的两个孩子在远方插队,她的收入,买完米油,头一件事就是买一大版邮票,心急火燎地给远在大西北的心灰意冷的孩子写信。她总要在信上给孩子新希望:江南的小红萝卜下来了,她承诺要给孩子做五香萝卜干;螃蟹要下来了,她承诺给孩子寄蟹粉猪油;孩子埋怨大西北缺乏水果与蔬菜,外婆便想到把香橼树苗种到大运河的河岸荒地上去。三年,香橼真被她种成了。
到了深秋,外婆借两个大箩筐,把河岸上的香橼都采了,挑了回来。大部分香橼洗净,横切成薄片,在大团匾中吹干表面水分,紧接着外婆拿出珍贵的糖,一层糖一层香橼片,紧紧码好,在大陶瓮里密封一夜,再将这些充分糖渍的香橼片平摊到大团匾中晒。一直要晒到抓起来硬铮铮,丢在碟子里当当响,而后,外婆开始缝制邮寄的小布包:她要把这些香橼片寄到正在冰天雪地中罱河泥、种小麦与青稞的孩子手里。“这样,他们就能喝上又香又暖,还能补充维生素的果茶了。”另一部分香橼,外婆就把它们摊放在盘子上静待后熟。每个盘子上放八九枚香橼,满屋都是清冽又扑鼻的芬芳。
外婆这一生大起大落,17岁前,半条街的娘家商铺,伙计们都喊她“大小姐”;结婚后,她不得不成为卖炒货和香烟的小贩;后来又在里弄办的小厂中,成为一名两手都是机油味的女工;最后,她在为居民打酱油的小店中退休。她似乎从未抱怨过什么。她嫁了个像木桩一样寡言少语的男人,书生意气,遇到事只会往她背后躲,家中买100块煤饼,也挑不动,要她一起去挑,她也并无一丝怨怒。外婆也从不计较她这一辈子为家族、为后辈付出了多少,她只是深信,一条河要不断地朝前走,才可能冲刷出深深的河床,汇聚无尽的溪流与雨水,蹚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直到面见大海。
从起了在运河边种树的念头,到从乡下以板车载了树苗回来种,她只花了三天时间;从运河边将香橼摘回来,到晒出可泡茶的果干,她花了十天时间;而劝说两个在外插队的儿女一定要把“书读起来,就像在大风中拢住一粒火星”,她分别花了八年和十年。孩子们放下锄头就在1978年考上大学,这当然是外婆完全没想到的。但小舅和三姨从痛苦与迷茫中觉醒,我以为,与外婆花掉的几十版邮票息息相关。外婆离去多年,那些运河河岸上的香橼树还在,每次回到故乡,外婆若有所思的声音就会回响在耳边:这些香橼,听到过拖船的声音、船上人网鱼炒菜的声音,听到过源源不尽的水声。它们的味道,比佛手还要好闻。不知为什么,闻到它,觉得这辈子有再大的沟坎,都会心平气和地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