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这回要买梦龙，而不是奶提子，是闺女要回来小住几天吧？”楼下批发冷饮的林嫂，一边与我搭讪，一边接过我手中的保温桶，戴上一尺多长的棉手套，打开冰柜，从冰柜里拿出了六支雪糕，想了想，她又在保温桶中硬塞入一支赤豆冰棒。她笑着说：“冰棒是送你的，让你女儿也尝尝你小时候的冷饮味道。”

林嫂在我们这条街上会做生意是出了名的，比如我手上的保温桶，就是她店里出借的，顾客只要抵押50块钱，就能连保温桶带冷饮一起带走。下回不想用保温桶了，还给她，她就把押金退还给你。

不少客人其实就这样被拴牢了，一夏天我们都不会去归还这保温桶，因为林嫂批发冷饮的价格的确实惠，人又聪明伶俐，顾客只要去两三回，家里几口人，每人喜欢什么口味，她一清二楚。她常当着主妇们面说：“我不给自家孩子吃的，也不推荐给顾客。有些冷饮色素太多，孩子吃了舌头是蓝绿或橙色的，对身体肯定不好，还是不吃为妙。”

有时，我还会坐在林嫂店门口的休闲长椅上与她聊一会儿天。林嫂脱下她的一尺多长的棉手套给我看，她年轻时不懂保养，长期赤手伸到冰柜里去取冷饮，冷雾熏人，导致她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关节已受寒变形，一般人可以灵活转动的肘关节，她转到一半会咔地停住。林嫂说：“还得感谢馄饨店的老板娘张嫂提醒我，才知道开冷柜取冷饮一定要戴上棉手套，不能图省事、怕麻烦。”

如今，冷饮批发生意的竞争也越来越激烈，单支冷饮批发的利润已充分摊薄，小店能静悄悄活下来，都靠服务态度，靠进货眼光。林嫂的终极武器就是买了100来个保温桶，这帮助她锁住了一批VIP客户。有的客人埋怨说，这一批奶提子的葡萄干含量偏低，感觉牛奶的含量也偏低了，因为口感不再那么细腻软糯，下一次林嫂就会找别的品牌进货。有的客人还目测某雪糕长度比以往短了一两厘米，林嫂在旁边回：“您观察得真仔细呀，原来这雪糕是75g，现在出厂是65g了，厂家不想提价，原材料涨了，只好让雪糕重量缩水。”她的诚实让人在这大实话后面，画满了滑稽的笑脸。

林嫂有两个孩子，大儿子已上小学六年级了，小的还在满地学步。每天，我下班时都能看到林嫂，她要么把小儿子拴在背上，再开冰柜为大家取货，要么哈着腰，用一根布带子兜着小儿子的胸肋，在教他蹒跚学步；要么，她就坐在小方桌前，歪着头，紧盯着大儿子的笔尖，耐心纠正他拼错的英文单词，她几乎没一分钟是闲的，脸上却总微带笑意，没一丝不耐烦。我曾问她：“上哪里养出了这一汪好脾气？”

林嫂笑盈盈地回嘴说：“谁心里没个焦躁的时候，可转念一想，我只不过是一个高考失败的乡下女子，要不是决心出来闯荡，这会儿还在老家割麦子呢。我如今到了城里，开一家小店，一家人在一起，孩子也能受到好的教育，已经很知足了。”

林嫂的冷饮店里有一架冷饮机，一按扳手，就能在尖锥形的蛋筒里堆起仿佛火焰一般的冰淇淋宝塔。很多刚放学的孩子，都会拽着奶奶的衣襟，要在这里买一个冰淇淋甜筒吃。有一天，我路过林嫂店铺，却见一老流浪汉坐在她门口长椅上，旁边一卷已看不出颜色的草席和一条薄被，流浪汉头发稀疏，胡须却留得气宇轩昂。他坐在那里歇息，很累的样子，只想蹭点林嫂店堂里漏出的冷气。一般来说，店铺门口坐着这样的流浪汉，小老板们都会婉言劝他离开，但林嫂送走了一波拎着保温桶的客人，居然拿着一个蛋筒，在自家冰淇淋机上打了两种口味的冰淇淋，送给了老流浪汉。老流浪汉大吃一惊，连连摆手，林嫂笑着说：“不值什么，您尝尝，这是今年的新口味呢。”

老流浪汉缓慢地品尝着冰淇淋，在这个槐花味儿浓重的初夏傍晚，不知为什么，他用手擦起泪来，同时又忍不住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