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州
谷粒飞舞,新米晶莹,扑向人间翘首等待的饭碗。脱粒后的稻草,被农人在打谷场上码成了高高的稻草垛,气味清新微甜,直抵肺腑,骨子里也是谷香漫漫。
在记忆如云霄遥远的年代,看一个村子的富足程度,就是稻草垛码得是否壮观气派。稻草垛堆码得壮实的,稻子产得多,不愁没饱饭可吃;稻草垛码得矮小寒碜的,一看肚子就瘪了。
稻草垛成了“媒人”。我那三婶娘,就是看中了我们村子里堆码的稻草垛后,从60多公里外一个村子嫁过来的。第一次来我们村相亲,正是秋收后。三婶娘的父亲,腰扎一根稻草绳,手搭凉棚,如一个将军检阅我们村子打谷场上堆码如小山峰的稻草垛,果断地一拍大腿说:“就是这里了,肯定能吃饱饭。”我那有些木讷的三叔,激动得双腿直颤。
稻草可做燃料。稻草在柴火灶里粉身碎骨地燃烧,燃尽后的烟雾从老烟囱里徐徐吐出,飘散到了云层里,经过岁月蒸腾,而今成为那些离开村子的乡人乡愁的一部分。去年秋收后,我陪同已来城里居住的三婶娘回村,好多老烟囱已在房顶上像冰棍一样融化。三婶娘怅然若失。
稻草可做牛的口粮。乡人何四贵家养了一头牛,我有次经过牛圈,见半趴跪在地的老黄牛正在吞咽晒干的稻草,牛把稻草卷入舌头里急速吞下,尔后在胃里反刍消化。我朝那牛望了一眼,呆萌温良的牛眸里似浮现一层湿润的光。我突然觉得喉头有些哽咽,脑中浮现起那些贫瘠岁月。我那些一生翻滚在泥土里求得一口食物的乡人,不就是跟这一头吞咽着稻草的牛相似吗?
稻草可铺床。那年秋凉季节,我家来了一个城里亲戚,吃了用新米做的晚饭,奶奶吩咐铺床。我们就是在席下铺了一层稻草垛里的稻草。睡在稻草铺的床上,有稻草浸透的谷香悠悠。我也睡了一夜香甜的觉,早晨起来,身子上似乎还沾染了稻子的气息。
稻草可做房顶。我离开村子那年,村里还有不少茅草屋顶,有的就是把稻草用竹篾扎紧在木檩上。在苍穹中的稻草屋顶下,我的那些乡人安身立命,默默度过艰辛的一生。有年遇到龙卷风,我家的稻草屋顶被狂风掀走,眼睁睁见那一大团稻草房顶,披头散发般在空中盘旋着飞舞,暴雨停歇,才发现那屋顶如一顶破毡帽披挂在村边柏树枝丫上。
前不久去一个水光潋滟、树影婆娑的村子,住在一家民宿里。令我欣喜的是,那家民宿居然也是用木香袭人的松木加稻草搭建的。在城里常常辗转反侧失眠的我,于这稻草屋顶下,睡得山一样沉。清晨醒来,友人见我面色红润,笑说,你昨晚可没喝酒啊。哎!我想,是这屋子里的稻草香经过了时光的酝酿后成了酒,让我在这秋夜里悄然独饮后,与大地融为了一体,与过去岁月缠绵在了一起。
稻草香,它是时间深处的沉香,在无垠的大地上飘荡,一同帮我抵抗着衰老的身子与浑浊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