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现在回想起来，在我小时候，我家能过上相对宽裕的生活，与我爸的能干，不无关系。似乎什么家事，都难不倒我爸这名设计天文望远镜的研究员。他自己熬猪油做八宝饭，自己买了小马达组装小电风扇，自己琢磨裁剪图，并买了布做我妈妈和两个女儿的新衣，自己杀鸡宰鸭，并洗净鸡毛鸭毛，为大家做暖和的靠垫与坐垫。

就在我认为我爸在家庭生活中，一直在扮演“全A选手”时，令我诧异的一幕出现了：家里要腌菜，我爸连连后退，说他“有一双臭手”，要是他亲自出马，过了一两个月，腌菜缸里不是散发着酸臭气，就是漂浮出一层白沫，“那样一来，上百斤的雪里蕻可不就白瞎了。”

我爸往后一退，我妈就得顶上，在腌菜季节里，平时做什么事都不如爸爸聪明且利索的妈妈，俨然成了家里的将军，她信心十足，说一不二，气场简直有两米八。

依照妈妈的吩咐，我们把雪里蕻的黄叶去掉、洗净，把雪里蕻挂在科学院宿舍大院两棵泡桐之间拴起的绳子上，晾干表面的水分。雪里蕻的重量让麻绳都微微下垂了。路过的邻居都是爸爸的同事，他们见了正在给妈妈打下手的爸爸，调侃道：“华工也有甘拜下风的时候啊。”“华工也有只配打下手的时候呀。”我爸在某件事情上的“低能”，甚至让他赢得了亲近。

除了腌菜外，我爸对所有的发酵工序似乎都束手无策。一到做酒酿、做山楂酒、做火腿的时节，他都要自动让位，推我妈妈上场，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我爸真的有一双“臭手”。有一年元旦，爷爷中风，奶奶忙不过来，爸爸特意请了两天探视假，与我一同返回老家去，就在那里，我目瞪口呆地发现，奶奶竟准备了一个大水缸，让我爸穿了新买的胶鞋，跳进去腌菜。他一看就不是生手，熟门熟路地码菜、撒盐，并在大青菜与雪里蕻上来回轻踏，踩出一层薄薄的卤水。

那一刻，我恍然大悟，与爸爸交换了眼色，我明白爸爸在家，既不肯腌菜，又不肯做酒酿，还推说自己火腿也做不好的原因，是他某些时候有意要让出聚光灯下的位置，让妈妈有大显身手的机会。是的，我妈不会装电风扇，不会裁剪衣裳，不会杀鸡宰鸭，甚至作为医院病例管理的负责人，她做病例索引的高效分类方法也是我爸发明的。我爸后来意识到，若是他一直扮演“Ａ级爱人”，把家里从腌菜到做米酒这样的事情也包了，那我妈什么时候才能有独当一面的机会呢？从奶奶家返回南京的路上，我爸踟蹰良久，咳嗽一声，道：“那个事情，不要告诉你妈。”我点头说：“别紧张，这是咱俩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