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晓波

网传一则消息，说上海某知名高校的教授夫妇先后去世，远在国外的三个子女竟没有一个人回国奔丧。同事、邻人多有议论，说他们的儿女对不住父母，觉得两位老人太过不幸。教授夫妇俩精心培养子女，在每一个孩子身上都倾注了心血，花费巨大代价，把子女先后送到国外的名牌大学学习。子女们一个个飞走了，学成之后都留在国外工作，很少回来看望、陪伴日渐年迈的父母。爱子心切的父母总是理解、宽谅子女，隐忍着内心的寂寥和凄凉，从不向孩子们提什么要求，从不打扰子女们的工作和生活，默默相伴着走向孤独的晚景，直至落寞离世。

这个消息刺痛着人们的心，引起了许多人的思考，也让我想起了身边的四个老人。

近段时间常常在凌晨两点往后收到我侄儿岳父从南京发来的微信。我和弟弟的亲家、一位83岁的老人相知、相熟。他是南京一高校退休的老知识分子，老伴原先经营体育用品。老人发微信的时间点让我知道他心绪不宁，睡眠不好。不然为什么在凌晨两点至天明之间发微信呢？

我了解他，也很同情他。他出身江南农村，生性朴实，为人热情、谦恭。夫妇俩育有一女，爱女如命。20世纪90年代，其女与我侄儿相恋，婚后不久，就单枪匹马，远走高飞，到美国攻读博士学位去了。我的侄儿在国内读完博士，进吴健雄工作室继续攻读博士后。这期间自行中断学业，赴美国与爱人团聚，寻求发展。

对于侄儿的人生规划，特别是他在国内学成却到国外工作，我很不以为然。在他行前不久的一个夜晚，我与他长谈。我说，你出生在中国，是这里的老百姓用大米白面养大了你，是祖国把你培养成工学博士。现在你要飞出去了，可你千万不能忘了你的根在中国，你的列祖列宗都埋葬在这里。将来你一定要回到国内来，把你的知识和才能用来报效祖国和人民。他似乎认真地听着，但我看得出来，他的神情漫不经心。我追问：“你究竟为什么非要去美国？”他的回答很简单：“那里的科研条件好。”

他飞到美国不久，就有“情况不妙”的信息传回来，觉得自己的英语水平很蹩脚啦，工作不好找、找到也不如意啦，收入不高、物价高啦，上班、买菜很远不方便啦等等。尽管如此，他还是支撑着等到女方拿到了博士文凭。可文凭到手之时，孩子出生了。这个拥有美国国籍的小崽子成了他们的羁绊，夫妻俩丢不下孩子，也回不了国。为了孩子“享受”美国的教育，他们执意留在美国了。

父母在，不远行。这是祖训，我的侄儿夫妇却没有这样的概念。父母健在时还无所谓，但父母总会老去。他们双方父母年过古稀之后健康都出了问题。侄儿的岳父母和他自己的父亲三个老人先后罹患癌症。就医艰难、手术煎熬、康养无着，几位老人苦不堪言，可能向谁人诉说？为了子女在外安心，为了帮孩子省下大把的往返机票钱，老人总是报喜不报忧，终日抹着眼泪硬扛，苦水只往肚里咽。

侄儿的父亲是我最小的弟弟。他得的是肺癌，看病常常只有老伴陪伴，住院、做手术全靠我们兄弟姊妹接送、照应。8年前的秋冬之交，弟弟的病情开始恶化。春节前，他渐渐衰竭，自感不行了，吩咐家人通知儿子从美国回来见最后一面。侄儿交代了手上的工作，买机票往回赶。从浦东机场下飞机搭上大巴直奔南通时，正是大年三十傍晚。乡村里家家户户燃放爆竹吃团圆饭，而我的弟弟却水米不进，在急切期待中盼着儿子归来，渐渐地、无可抗拒地进入了弥留状态。他的儿子打电话告知他乘坐的大巴车已到苏通大桥了。他得知消息突然间回光返照，用尽平生最后的力气说了最后一句话：“快点喊医生，帮我打强心针！”他多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能和儿子见一面啊！可乡村医生离得远，喜庆之时，谁顾得上为快咽气的人打什么强心针！不一会儿，弟弟心力衰竭，停止呼吸，带着无限遗憾撒手人寰。

他的儿子急匆匆踏进家门的时候，父亲已和他阴阳两隔！侄儿终究没有见到他父亲最后一面，没有和父亲说得上最后半句话。他欲哭无泪，紧紧抓住父亲尚有余温的手，一直抓到那双辛勤劳作一生的手渐渐冰凉、冰凉……

料理了父亲的后事，他便匆匆返回美国。为了生计，他不得不万里奔波，留下了孤苦无依的母亲。更叫人揪心的是，他的母亲因为丈夫的离去，愁苦日甚一日，筋痠骨痛，日常生活还得强撑病体靠自己料理。儿子把她带到国外去吧，麻烦多多，困难重重，何况老人不愿离开故土，说情愿死在衣胞之地。人们真担心，一旦他母亲有什么意外，不知如何是好。

侄儿的岳父母疾病缠身，日渐老迈，在南京守着老宅，互相扶持，相依为命。独女远在万里之遥的国外，思念无限。侄儿岳父每与我交谈总觉心里失落无奈：“两个孩子出国，这条路走对了吗？”我不知道这老两口会不会重蹈覆辙，像我弟弟那样，留下无穷遗憾。

上海高校教授夫妇的子女们飞走了，老两口在孤独中凄然离去，令人惋惜。有同样经历的我的弟弟和他的亲家，子女也飞走了，留下的不只是孤独无依的老人，更留下了许多值得思考的人生课题、社会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