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明飞

蚕豆，是食青与食枯两便的食物。青蚕豆在杨花散落时分上市，枯蚕豆在布谷声声里收获，倒呼应了那句好诗“杨花落尽子规啼”。这青枯的滋味，说有时光的味道不为过。长江中下游平原，天然种植的蚕豆从生长到成熟约两百天。农谚云：“寒露豆，霜降麦。”秋风凉，豆种下地，披霜顶雪，度过严冬。二月二龙抬头，蚕豆分蘖，腋间生花，白色的花冠带着紫色脉纹与黑色斑点，花褪，细嫩的豆角如猫儿爪子。秸秆节节长高，上层的花儿接趟儿开，底层豆荚慢慢长成蚕状。吃青豆最佳时段极短，约十天辰光，豆就老了，只好剥豆瓣吃了。它这么匆忙，是要赶季节，随同麦子、油菜一齐上场，去堆夏熟的粮囤。这时候，桑蚕也成熟了，老早的乡村正是“村南村北响缫车”的时候，另有一番景象。

当年追着吆喝声买蚕豆记忆深刻。家旁有两家工厂，一条能容板车通过的煤渣厂道通往宝塔河南岸，摆渡过河，就是城里。每年立夏前后，观河与三余头一带的小贩进城卖豆，打此抄近道。踏辆二八大杠自行车，车后座两侧挂一对竹制或钢条制作的挂篓，几乎要触地，篓里装满鲜豆荚。天刚亮，就听到叫卖声：“蚕豆哈，蚕豆哈！”小贩只是顺路叫卖，并不逗留，理想的市场在城里。听到叫卖声，拎了竹篮出门，卖豆的车已驶出一箭之外，在后面边追边喊：“哎——买豆。”要是子女们去买，长辈总要吩咐，先剥开看看，不要图便宜。因为蚕豆有青皮与白皮之分，青皮豆翠绿好看，可粒小且艮；白皮豆，白里泛青，粒大酥糯。如今人们更有口福，就江苏而言，蚕豆新品种有通蚕鲜1号、6号、7号、8号，各有其好。6号还是与日本“大白皮”杂交选育的品种，生长期只有140天左右。

鲁迅先生笔下，孔乙已“多乎哉，不多也”的茴香豆是绍兴地区的风味小吃，软而不烂，韧而耐嚼。我乡的五香烂豆又是另外一种口味。记得秋风阵阵里，农事少了，长桥酒家门前，常有村妇挽着淘箩卖烂豆，淘箩上罩块新毛巾，搁一杆戥盘秤，叫卖声好听诱人：五香麻油蒜花烂豆。一声声有淘箩里烂豆的柔糯，“天凉好个秋”似的宜人。这种烂豆，先加入八角桂皮，慢火把枯豆煮到破皮开花，再捞出煸炒，佐以调料。豆肉酥烂如膏，耄耋垂髫都宜。老友至今还保持花生、烂豆下酒的爱好，尤爱烂豆，特别是年龄渐大，牙口不爽，更甚。他煮烂豆，不用八角、桂皮，而是用茴香茎叶。此法是从他祖母手里传承的。茴香形状独特，灰绿色的鞘状叶交叉，看上去如网格，香浓且带有甜味，而且耐低温，几乎四季可长，煮豆折点茴香茎叶作香料，豆熟香得含蓄。

当年教书，教说明文单元，读写结合，指导学生运用学到的平实说明或生动说明写说明文。时值立夏时分，青蚕豆上市，我出了道作文题《蚕豆的若干吃法》。农家孩子们，从种豆、看豆生豆长到吃青豆、收枯豆，一路熟悉。那时虽无春荒，可日子还清寒，蚕豆接青来，改善了生活，学生们对此是怀有情感的，练习效果超前的好。批阅作文，老师惯用的红笔“葡萄串儿”如春天雨丝般洒落。有几篇佳作，我作为范文贴在教室墙壁上，语文课代表的是其中之一。她是个能干的女生，说明“兰花豆”制作，事先问我“兰花”二字写法。以往只知口语，不曾思考过文字表述，当时带有想当然地说，类似“兰花指”的得名吧。后来读汪曾祺先生《蚕豆》一文，得到印证：“因为炸之前在蚕豆嘴上剁一刀，炸后豆瓣四裂，向外翻卷，形似兰花。”所不同的是，我乡常用剪刀剪。另一男生，家旁有制作粉丝的作坊。他说明粉丝的制作过程，用了生动说明，说开水锅是个“魔术师”，糊状的蚕豆粉浆通过漏勺漏入锅中，转眼间就变成白鞋线似的缕缕粉丝。

蚕豆多膳食纤维，有助于肠胃蠕动。清人黄宫绣的中医学观贴近生活，强调“药食同源”，所著的中药典籍《本草求真》将多种日常蔬菜纳入本草体系，蚕豆也是“菜部”中的一员。书中记载：蚕豆疏利脾胃，更有奇效：能治吞针。还举出临床实证：“一女子误吞针入腹，诸医不能治。有人教令煮蚕豆同韭菜食之，针自大便同出。误食金银物者，用之皆效。”不过，书中又强调要辨证应用，中气不振者，食后濡滞作胀，临床诊断需要相人体气，食多食少有别。

春深了，榆钱落，杨花飞，本地蚕豆要上市了。青豆易老，可以说是一下子从田间“涌”来的，街巷口，道路旁，菜场外，常见卖豆摊贩。南方蚕豆虽上市早，途中运输，新鲜度打了折。本地菜农售豆，常会王婆卖瓜式地自夸：正宗的本地豆，早上（或说昨晚）才摘的。价格比白菜价还亲民。这么便宜新鲜的豆，买吧，吃的是天时节气、人勤春暖，还有土地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