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8版:夜明珠

弯路

◎袁旭元

去年秋天,老家鹿汪村的袁老先生迎来期颐之庆,这位曾执教我父亲吟哦《诗经》的教书先生,在岁月长河里站成了一棵苍松。父亲收到邀请后,执意要回去祝寿。

那个周末的午后,天青得像是要滴下水来。我握着方向盘,副驾驶上的父亲不时望向窗外。秋天的风裹挟着稻香,轻轻叩打着车窗。父亲陷入绵长的追忆,那些关于袁老的往事如同车窗外的秋阳,斑驳而温暖地流淌开来。

袁老的一生像一条蜿蜒的乡间小路,坎坷却始终向前。他原是鹿汪庄地主家的长工,却在旧书堆里识得几个字,后来机缘巧合,进了“野三旅”——那支被里下河百姓唤作“野路子”的江苏省保安第三旅。他写得一手好字,又有一身功夫,骨子里却是个侠客性子,爱打抱不平,因而在军中颇得人心。

抗战烽火燃起时,他随部队浴血御敌,后来跟着副旅长胥金城起义,投奔新四军,在苏中战场拼杀,又渡江南下。新中国成立后,他在海安政府任职,却在“文革”风雨中重回墩头,执起教鞭,把半生沧桑化作课堂上的故事。他的语文课从不枯燥,博古通今,信手拈来便是传奇,学生们下课了仍围着他,听得入迷。

回乡的路,我是极熟的。哪里有大河,哪里有高塔,哪里有弯路,都印在脑子里,何须导航聒噪。过了长江四桥,父亲忽道:“今朝时辰还早,不如从328国道走,横竖不收费。”我应了声,方向盘便转了向。

如今的328国道仪征段除却限速九十码的牌子,几乎与高速无异。我且开且与父亲闲话,啜几口茶,望几眼窗外流动的秋色。不觉间,扬州城的轮廓已浮现在眼前。

进城后,隧道连着高架,又接上328国道。车流渐密,红灯渐多。“这段路好像太慢了,我们还是走高速吧。”父亲笑道:“好嘞。”我便靠边停车,将导航定在“瓦甸村委会”——这村子与鹿汪村毗邻,又在104国道旁,方便定位。

手机领着我上了G2京沪高速。八车道坦荡如砥,车辆稀疏,白鹭在碧空中划着弧线。父亲继续讲述着袁老的传奇,称其智慧无边又神秘莫测,鹿汪村的好多人家砌屋造舍都是他帮忙看风水,他那谜一般的目光似乎能看透一切。

过了一会儿,父亲突然出声:“咦,阿元,今朝好像和以往走的路不一样啊。”

“咋啦?”

“以前家去都是走S28启扬高速的。”

我略一迟疑:“京沪高速新通,南北走向,应该很快就能转到启扬高速的。何况导航一直教直行呢。”

然而,过高邮古驿站后,导航仍提示还需直行30公里。熟悉的京杭大运河与廖家沟全然不见,唯有蜿蜒的小河与连片的鱼塘蟹塘。农舍的式样,也与扬泰一带微有不同。

“莫不是地址错了?”

“的确是‘瓦甸村委会’。”“可能是要绕道兴化回海安?‘高宝兴’三县本就相连。”

又行30公里,导航提示下高速,转走宝应县道。“这回该对了,”我说,“往兴化方向,科技总不会错的。”

路却愈走愈窄,竟入了乡间小道。父亲断然道:“停车,再看导航。”

这一看,真真是“孩子找不到爹——丢大人了”。导航的“瓦甸村委会”竟在宝应县,此“瓦甸”非彼“瓦甸”,与海安南辕北辙。我的脸腾地烧了起来。

“没事,就当来宝应耍嘎一趟,”父亲宽慰道,“你做事还是蛮一当的,只不过下回导航要看细作点儿。”天色渐暗,凉意侵袭。

我重设“海安市瓦甸村委会”,导航却命走回头路,先京沪再启扬。“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先前的闲情逸致烟消云散,只剩沉默的油门声。

父亲见我闷闷不语,便逗我说话:“导航说晚上七点半就能到鹿汪村,不过晚些给袁老斟酒祝寿罢了,别着急,慢点儿开,安全第一。”

人生哪有笔直的坦途,你看袁老这一生曲曲折折、兜兜转转。那些年,他何尝分得清哪段是弯路,哪程是捷径?倘若将生命倒转如走马灯,便会恍然:那些深浅不一的脚印串起来便是人生本来的模样。每一步都在雕琢时光,每一程都在成全命运。

2025-04-28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206300.html 1 3 弯路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