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慧

中山钟楼的钟摆切割着古城如皋的晨昏，当第七声钟鸣掠过十字街口，清晨的凉意在新华书店的铸铁门把手上凝结成露。书店紧挨着钟楼，在七十多年的光阴里，书店始终与钟楼保持着某种神秘共振——钟声是机械的时间，书店是文化的时间，它们在青石板路上投下交错的剪影，共同编织着古城的精神年轮。

钟楼指针在20世纪80年代某个清晨定格。短发的少女坐在书店门前的水泥台阶上，仰头数着中山路上梧桐树叶子间的缝隙，树影在她碎花裙摆上流转。女孩生活在小镇，父亲进城办事时带着她，总把她“寄存”在这里。这天，她是书店的第一位顾客，推开门的瞬间，油墨香裹挟着木质书架特有的清香扑面而来。玻璃柜台里新到的《儿童文学》泛着微光，等待那双渴望的眼睛发现。《365夜》故事书黑色封面上的金色书名在高高的书架上闪烁着诱惑，那时的她并不知道这本书后来竟成了她的文学启蒙。

父亲办事快则一两个小时，慢则半天时间。父亲很放心，知道她乖巧懂事，不会乱走，这里有看不完的书，她就像掉进米缸的小老鼠，怎么会舍得轻易走开呢？父亲办完事来接她，但从不催她。直到黄昏来临，白头发店员手中的钥匙串儿丁零当啷摇晃，钟楼的晚钟敲响，她把脸贴在玻璃柜上，目送《海的女儿》沉入黑暗，才踩着落日下的梧桐叶跟父亲踏上回家的班车。

她大学毕业后落户小城。那时，她还没有谈恋爱，也没有什么朋友，她内向，甚至有点自卑。她的周末时光常常消磨在书店里。书让她与这个世界连接。在这里，她遇到了苏东坡、李清照、萧红、张爱玲、斯嘉丽……时光被《漱玉集》的婉约与《呼兰河传》的苍凉填满，在《倾城之恋》的月色里与《飘》的烽烟中，她逐渐长出羽翼，找到自信。成为母亲后，她常带着孩子来这里，《猜猜我有多爱你》《小王子》《海底两万里》……她从高高的书架上取下这些书递给孩子，他们一起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翻阅着，书店成了她与孩子共同的乐园。

时间的齿轮不停转动。2017年的秋天，她捧着还带有印刷厂余温的新书《不期而遇》走进新华书店，她的作品被郑重摆放在“本土作家”专柜，书的封面上赫然印着她的名字。在一排排书影里，她依稀看见了三十多年前那个够不着书架的小女孩。她用手指轻轻抚过书脊，突然理解了博尔赫斯说的“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这里安放着无数人隐秘的渴望与期待。

那个金色的秋天，很多人与她在这里“不期而遇”。素未谋面的文友、交往多年的闺蜜，第一时间来到书店“打卡”，捧着还“热乎”的新书，给她发来照片。将近八十岁的老母亲从小镇坐了一个小时的班车赶来，自己掏钱买了她的10本书，又坐班车一路颠簸回去，把书送给老家的朋友。

几十年间，她从少年到青年、中年，从读者到作者、小城的阅读推广人。在这间不大的书店，她有幸得与夏坚勇、丁捷、陈慧相遇，并与他们进行了面对面的深入交流。夏坚勇老师在访谈中提到，他中学时代在如皋求学，最宝贵的青春时代在这里度过，书店和书籍是他青春期的“避难所”。“菜场女作家”如皋姑娘陈慧，在如皋新华书店二楼举办过两次新书分享会，陈慧深深怀念自己少年时代徜徉在小城书店里的时光，书店给了敏感少女温暖的庇护，在困顿的日子里，读书给了她生活的底气和勇气。

一间好书店是一座城市的文化地标。在如皋新华书店的一整面墙上，醒目张贴着如皋著名作家的简介。从王观、李渔、冒襄、沙元炳到沙白、黄蓓佳、汪政、晓华、丁捷……他们中有些人曾在这里停留，又从这里走向更广阔的世界。

耄耋之年的陈根生老师的《东大街》被陈列在书架上，如同一位睿智的老者在讲述着这座城市的前世今生。穿汉服的少年与手持放大镜的老者在书页与光阴中交错。“愿天常生好人，愿人常行好事……”少年清脆的吟诵与钟楼的整点报时奇妙共振。在电子阅读器越来越轻薄的年代，有这样一家书店依然静静矗立在城市的街角。中山钟楼的钟摆永远在追赶时间，书店里每个翻阅瞬间都像在进行时空折叠，在这里，时光似乎从未流逝，只是以文字的形态凝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