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红兵
那年,我9岁。水渠边上,牵在手里的大水牛,正悠闲地迈着和它体形不相称的小碎花步,一步一顿,慢条斯理地,大舌头一伸一卷,脑袋微微昂起,稀里哗啦间,一大簇青草便齐根断去,不加细嚼,“咕嘟咕嘟”声中已经纳入牛腹,待后细细反刍。
这是我当时星期天和暑假的主要作业——“看牛”(家乡俗谓,就是牵着牛出去吃青草)。
“看牛”是很有讲究的。父亲说:太早了不行,早上露水还没有完全消散,牛吃了带露水的草会腹泻;太迟了也不行,日头高了,太阳会很辣的。父亲将牛看得很金贵的。
在那个捉襟见肘的年代,这头老水牛支棱起我家全部的生活开支。父亲是犁种锄收的一把好手,远近闻名。每逢耕种时节,父亲都忙得不可开交,他一家一家地排好耕田、耙田的日子,父亲的技艺总是赢得大家的连连称赞。时至今日,拖拉机已经取代老水牛数十年了,我家不养牛也已经很久了,仍有人请父亲去帮助用拖拉机“漫(音似)田”,就是将栽秧(乡人总是习惯将插秧称呼为栽秧)的水田“漫”平。“漫田”是夏季秧田栽种最关键的环节,“漫”得好,则秧田平整泥土疏松,秧苗“醒稞(秧苗移栽后适应新环境)”迅速;否则,泥土板结田地不平,如遇烈日,水田高处的秧苗易被晒死,若多放水,低矮处秧苗又会被淹死。这是个很有讲究的农活。
大水牛在这个季节是最风光的,也是记忆里流动的一处旖旎风景。犁铧过处,黑土翻新,各种蛰伏地底的虫儿见了天光,白鹭起伏盘旋,追逐觅食,一牛、一犁、一人,删繁就简落笔,工笔写意叠加,恰似齐白石先生的《春耕图》。
我对放牧老水牛也是很用心的。每次上学放学路上,都会仔细观察路边或田边的杂草生长情况,看有没有我家大水牛最爱吃的又高又密的茅草。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在河边放牧。因为年轻的父亲总有着和他年龄不相符的唠叨,“稻田边要尽量不去,水渠边要仔细观察,防止人家刚刚打了农药”,我也是认真执行的。那天,我看到北池港河滩上有着非常茂密的青草,又远离农田,第二天就兴高采烈地带着一本《故事大王》去放牧了。
大水牛看到这片丰茂的水草,也是兴奋地打着响鼻,甩着尾巴欢快地奔去,惊得水里的鸭群“嘎嘎”乱叫,在水面上划出一道道惊慌失措的波纹;草丛里也飞出一大堆或叫得上名儿或不知名儿的小飞虫,呼啦啦地就将老水牛包围起来。老水牛丝毫不以为意,粗大的尾巴几轮“扫除”之后,大多数飞虫或跌下牛身,或仓皇逃去。唯有牛虻咋咋呼呼地越战越勇,它们成群结队地躲在牛肚下面吸血,这个时候,我便要不停地去进行“人工灭虫”了。有时候,恼羞成怒的牛虻也会不分对象地向我进攻,稍不留意,被叮咬几个大包是免不了的。那天,带的那本《故事大王》特别好看,舒克和贝塔完全左右了我的注意力,完全忘记了“看牛”这个任务。当日头西沉,光线渐暗,我正准备牵牛回家时,顿时吓得目瞪口呆,魂飞魄散!原来在我没留意时,大水牛把河滩上一户人家整片的花生苗吃得只剩下根部,原绿油油的河坡上褐黄色土壤完全裸露出来了,大水牛却不知道自己闯祸了,心满意足地窝在坡上,懒洋洋地,偶尔还“哞哞”地咏叹两声,全然不顾惊慌失措的我……至于后来回家有没有和父亲的巴掌亲密接触却不记得了。
在我四年级时,大水牛做妈妈了。父亲对其疼爱有加,天天大米粥伺候着,要知道当时庄稼人都舍不得天天吃的。小牛犊却是天赋异禀,一出生就能够站立行走。于是,我便有了看两头牛的任务。小牛犊是不“穿鼻”的,也就是没有牵牛绳,它会蹦蹦跳跳地跟在老牛身后,亦步亦趋,听话得很。那个时候,不知是哪一本杂志的底封上有一张图片——一个牧童骑在牛身上吹着笛子。此情景,我内心很是向往。于是,便缠着父亲也要骑在牛背上。父亲拗不过我,找来一件蓝花布围裙铺在老水牛身上,然后一把将我托举了上去。我便在小伙伴们羡慕的目光下,狐假“牛”威地“看牛”去了。一路上,倒也风平浪静相安无事,还可以得空看看书。待到夕阳西下,我便左右着大水牛走上回家的道路。不提防,走到家西边时,小牛犊快步上前,和老水牛耳鬓厮磨了几下,似乎是说了些什么悄悄话,老水牛立刻沿着去南池港小路飞奔起来,老水牛的奔跑方式是跳跃式的,上下起伏度很大,我感到五脏六腑一下子像要被颠出来了……我想跳下来却又不敢,只能俯下身子紧紧抱住老水牛的脖子,就连那本演绎牛角挂书的《故事大王》也早就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待到父亲闻声赶来,老水牛已经驮着我跑进了河里。幸运的是,我还是会游泳的,但也吓得不轻。父亲后来笑着问我:“是不是半天没有给牛饮水?”我才想起原来这半天我忘了这一茬。
夏天到了,蚊虫也渐渐多起来了,父亲会在屋西头的水塘边开挖一个“牛汪塘”,这是大水牛过夏的纳凉府邸。大水牛在里面打几下滚,全身便会裹上一层铠甲般的泥浆,蚊虫再无可乘之机。“牛汪塘”挖掘也是有颇多注意点的,其之深浅要恰巧能够让大水牛将全部身子埋进水里——预防蚊叮虫咬,又要注意让老水牛口鼻露出水面——不能影响呼吸。牵牛绳扣系长短也很有考究,父亲是不放心我做这个事情的,怕我扣系牛缰绳距离不妥,影响老水牛“就寝”质量。记得当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忽然电闪雷鸣,大雨疯了一般急速倾泻,在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的时候,父亲却是夺门而出,直向牛汪塘冲去。事后,父亲告诉我说,那种场景之下老水牛也会害怕的,一旦惊吓脱缰将难以控制,且塘水急速暴涨如漫过牛口鼻的高度,老牛就会有生命危险……
牛“起汪”后都要洗澡的,每次父亲都会把牛牵到南池港将全身泥浆洗掉,有时还会用一把铁梳子给牛挠痒痒。这个时候,最开心的当属小鱼了,牛身入水,泥浆滑落四散,周遭的水瞬间变得浑浊。此时此地,那些餐鱼条儿或小鲫鱼就兴奋地在牛周遭穿梭,有的甚至蹿上牛背,全然不畏惧这个庞然大物,不管不顾地追逐着那些从牛身上滑落的小虫……
再后来,我去了远方读书,竟连家里什么时候不养牛也没有印象了。原来,那些曾经以为悠悠长长的日子,曾以为遥遥无期地长大,竟如此不受惦念,行云流水般,丝毫不着痕迹。
汪国真说:“叶子黄的时候,你应该记起绿。”春去夏归,时光递进,乡野蓊郁,每一处风景都是温暖,都是力量,都是岁月的深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