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华
我驱车从如东县城出发,经223省道,沿范公堤海防公路向西行驶。隔着车窗远远望见一棵蓬松如帐的老朴树,接海天于晨曦,沐沧桑之浩瀚,这就是独立海边几百秋的千里海堤第一树——蓬蓬树。在它脚下,长角河水缓缓流淌。我的老家就在长角河南岸,我已闻到老家烟火的味道。
我驱车沿着洋口大道向北行驶3公里,至洋口外闸东侧,当我穿过黄墙黛瓦、古朴森森、香烟缭绕的海印寺后,映入眼帘的是一段长长的海堤。海堤南侧是省级沿海经济开发区星罗棋布的高楼、鳞次栉比的厂房。看到这段海堤的一刹那,我的热血触到故乡海水的体温,凉凉的,令人兴奋。
30年前的一个冬天,新中国成立后如东第12起围海造田工程——凌洋围垦工程在这片古老的滩涂上拉开帷幕。凌洋围垦之所以选择在冬天进行,围垦指挥部主要考虑的是其时潮位低,怪潮少,人工修筑的挡潮堰堤不易被海浪摧毁。凌洋围垦那年,27岁的我就在范公堤下以千里海堤第一树命名的村担任村党支部副书记。由于50多岁的村支书刚住院做了手术,上级下达的凌洋围垦任务便由我代理负责。
1995年11月25日,如东凌洋围垦工程正式打响。清晨5点,全村15辆拖拉机全部发动,村头村尾到处都是机器的轰鸣声,将民工源源不断地送到十公里外的海滩。上午8点,潮水退去,一望无际的海滩上,到处都是涌动的人潮声、铿锵的号子声、机器的轰鸣声……民工们顶着刀割的寒风、冰冷的海水、刺脚的薄冰,挑着沉重的担子你追我赶,来回奔跑在这片沙滩上。一望无际的滩涂如同泼了油一样地湿滑,每时每刻都有人摔倒了爬起来。
如东凌洋围垦光荣乡指挥部分解给我村的任务是:在30天内垒成一条长五百米、底宽四十五米、高二十米、上宽十五米的围海大堤堰。因为农历十一月初二、初三将迎来周期性七潮水、八潮水潮汛,古有“七潮、八潮如马跑”之说,再加上西北寒流南下,有风即有潮。若不与海水抢时间、争速度,大潮加上大风合力冲击,刚垒起的堤堰将会前功尽弃。
我们动用了全村所有的力量,每天组织起八百人的队伍。但凡能挑担的、能挖土的、能推独轮车的,上至七十多岁、下至十六七岁的男女老少齐上阵。
六组的李明山当年65岁,在水泵抽沙滩积水的过程中,由于柴油发动机受冻,难以启动。他用双手去转动发动机飞轮时,左手大拇指被绞进三角皮带盘,当即截断,掉在泥浆里。我们用拖拉机把他送到乡卫生院。简单包扎后,医生直言整个南通地区只有南通附属医院才有希望帮他接上断指,而且必须在24小时以内……当时乡卫生院没有救护车,我急忙叫来一辆面包车,送他去南通附属医院。他死活不上车,说道:“我这么大年纪了,断了一根,还有九根,不影响劳动,费这么大劲干吗?”他脾气倔强,我拗不过他。
二十八天后,我村新筑的挡潮堤堰终于与兄弟村合围,堤上交界的豁口也用大量泥土填埋、夯实。我组织民工对北坡和堤顶反复用泥块再修补、再夯实。同时,根据指挥部要求,村里每家每户捐出两个蛇皮袋,全村共捐出1400个蛇皮袋,全部装满泥土,堆在海堤上坡,做好护堤准备。
1995年12月下旬的一天中午,八潮水。天空乌云密布,远处的海面已升腾起八级海风,瞬间西伯利亚气流裹着大雨奔袭而来,巨浪像脱缰的野马横冲直撞……尽管几天前,接指挥部通知,我村已组织百名精壮劳力做好护堤准备,严阵以待。但面对如此狂风、暴雨、巨浪,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到一个小时,与兄弟村刚黏合的交界处便被海潮撕开一道口子,海浪汹涌而来。指挥部迅速调集早已准备好的一艘渔船,通过机械牵引堵住决口,我带领全村护堤民工迅速将堤坝上的吹沙袋、水泥板、木桩、石块填进决口处。赶来增援的两台重型挖土机开足马力,怒吼着将泥土推进决口处,发动机冒出的黑烟在风雨中盘旋。经过三个小时与风浪搏击,终于堵住决口,这时潮水也开始落潮。在场的所有民工都松了一口气,这时,大家才发现,尽管穿着雨衣,但每个人的棉袄都湿透了,手都冻僵了。指挥部通过高音喇叭命令我们撤离。
第二天早上,当我带着民工们赶到工地时,风已停了,雨也歇了,一轮红日正从远处的海平面冉冉升起。刚筑好的11公里海堤已是千疮百孔,我们与兄弟村的海堤交界处,那条20多吨的木帆船已和地面垂直,船头已钻进20米深的海堤底部,尽管海堤底部裂开了一个大洞,但船身牢牢掐在堤的中部,硬生生扛住大风大浪的袭击,保护住人工筑挡的潮堰堤。
我组织民工们迅速修补挡潮堤堰,凌洋围垦指挥部也调来刚购置的新式泥浆泵吹填堤身,通过机械化抛石加固和土堤加高培厚工作,加快了围垦工程进度。
此次凌洋围垦工程历时76天,如东沿海周边乡镇共出动民工2.5万人,土方工程308万立方米,围垦海堤长度11公里,围垦面积3.5万亩。
新中国成立后,如东先后进行24次围垦,先后出动民工43.13万人,构筑土方工程4685.8万立方米,围垦面积57.88万亩,围垦海堤长度230.867公里。上溯到2700年前的西周时期,长江入海口大大小小的洲群陆续出水,逐渐涨成卵形沙洲,是为古扶海洲。从唐朝李承修筑捍海堰,到北宋范仲淹修筑百里范公堤,直至民国初年张謇创办大豫公司,废灶兴垦,种粮植棉,逐步使荒芜海滩变成了可供人类居住的家园,才有了百万皋东人民的栖息地。如东围垦就是半部如东史。作为在南黄海边长大的渔民后代,对大海有着特殊的情感并沿着祖辈和先贤的足迹,我有幸参加了凌洋围垦工程。
时光荏苒,一转眼近30年过去了。当年和我一起参加凌洋围垦工程的全村800多名父老乡亲好多已不在人世。今天,当我怀揣着虔诚的灵魂、迈着朝圣的脚步登上这道捍海大堤,笔直伸向远方的海堤雄伟而悲壮!在这个如日东升的地方、在这个扶海之洲,先辈们与风浪搏击,向大海要地,辟我草莱、百转千回的那份虔诚、那份朴素的信仰不断演绎着这方水土上的苦难与辉煌!就像故乡海滩上潺潺的水声,永远流淌在我的骨髓里,经久不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