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夜明珠

与一棵树说话

◎王海波

院内那棵树生得倔强,半面枯槁如铁,半面挣扎出几簇新绿。东侧的枝丫早已风干成青铜色的标本,西侧细枝上挂着三两片不肯坠地的叶子,在风里簌簌地抖着。写作久坐或晨昏无聊,我便来树下站成一截会说话的树桩,把那些发酵了一夜的心里话慢慢说给树皮上的裂纹听。旁人见了大约以为我是个疯子,然而在这世上,能真正听人说话的,除了树以外,还有什么?

树不应答,枯枝在风中微微颤动。我习惯在院内转转,对着树自言自语,倾听内心的声音。耳边时而传来归鸟的鸣叫,它们成群结队,匆匆掠过天际,朝着家的方向飞去。但每当我说话,就有黄叶打着旋落在我脚边,那些新抽的嫩枝便会在夕照里轻轻摇晃。我们之间有种秘而不宣的默契,它用斑驳的日影在我肩头绣花,我替它数清每道年轮里藏着的寂寞。

这棵树定是懂我的。它周围的同伴早被砍去,做了谁家的家具、地板,或是烧成了一把灰。偏它生得歪斜,木匠看不上,逃过斧钺,犹如被命运随手扔在墙角的一枚残棋。我们这两个不合时宜的造物,在钢筋森林里意外获得了相视而笑的资格。

暮春某日,树影渐渐洇成宣纸上的墨渍。我发现树干上凝着琥珀色的泪珠,好几个穿恐龙卫衣的孩童用美工刀在树皮上刻下了歪斜的岁日。我颤抖着抚摸那些新鲜的伤口,树脂沾在指尖,竟比我的眼窝还要湿润。这疼痛让我欣喜若狂,疼就好,疼就证明还活着。原来我们连溃烂的方式都如此相似。它的蛀虫与我的三高、它的落叶与我的脱发,都在证明着某种顽强的存在。

我突然看清,那嶙峋的枝丫早已长进我的脊椎,每道裂纹都对应着我掌心的沟壑。我们相对而立,仿佛两个被时光浸泡得发皱的标点符号,固执地停留在无人诵读的段落里。

其实我看树,不过是看自己的影子罢了。

风起了,一片叶子飘进我空荡荡的衣领,带着阳光晒透的暖意。这让我想起年轻时在工厂上班,有个姑娘总把红枫树叶夹在信笺里寄给我,那个姑娘寄了好长时间,后来就不再寄了。如今,我们都成了能前行的光阴指针,在各自的孤岛上用不同的方式数着潮汐。

想想这世上,谁不是一棵孤独的树呢?

人这一生就是一条静谧的长河,无声无息地流淌,裹挟着风尘的碎片,悄然漫过生命的堤岸,留下或深或浅的痕迹。到了我们这年纪,也没太多心事,即便有什么也不足为外人道。有时想,树或许比人更懂得存在的意义。它无言无语,却将岁月刻进年轮;它不争不抢,把根须深扎黑暗,只为触摸更远的天空。风来,它便摇曳;雨落,它便承接;烈日灼烧,它便投下荫凉。它不抗拒凋零,也不炫耀新生,默默地见证四季更迭、生死轮回。而我们呢?总是急于表达,却又害怕被看穿;渴望被理解,偏又筑起高墙。树不躲避风雨,因为风雨本就是生命的一部分。可人始终在躲闪,躲闪衰老,躲闪孤寂,躲闪那些终将到来的告别。可树知道,腐朽的枝干终会化作春泥,而新芽总会在某个无人注目的清晨悄然萌发。真正的智慧不是对抗流逝,而是像树一样,在静谧中学会接纳,接纳伤痕,接纳失去,甚至接纳自己的微不足道,在流年的旷野里站成一种永恒的姿态。

2025-05-18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208254.html 1 3 与一棵树说话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