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夜明珠

那晚,我写下遗书

◎徐冠东

月光稀薄,像一层薄纱,轻轻笼在营房上,镀上一层朦胧银辉。而我毫无睡意,伏在床头,在手电筒灯光下一笔一画写着遗书。

钢笔尖摩挲着信纸,沙沙作响,这声音钻进耳朵里,那是家的声音,也是我心底最柔软的牵挂。我写得很慢,下笔前总要犹豫许久。写给父母的内容,涂涂改改,写了又划,划了又写。那些难以言说的愧疚与不舍在心里千回百转,最终凝练成一句:“儿不孝,未能尽孝于膝下。”短短几个字,是我对父母养育之恩无以为报的沉重。

入伍前夕,父亲默默帮我收拾行李,把一套边角已经微微卷起的旧书塞进我背包。那是我最爱的数理化手册,我以为父亲没在意,可他却记得。想到这儿,我在信纸上写道:“儿上前线,若有不测,请将儿背包中的这套书保存。那是父亲所赠,儿日日翻阅,不敢懈怠。我光荣了,以后不能陪在身边,就看看这套书,让它陪伴你们。”写到此处,一滴水落在纸上,我以为是汗,抹了把脸才发觉是泪。

熄灯号已响过,营房里的灯熄灭,四周陷入更深的黑暗。唯有我被窝里,灯光还亮着。我加快速度,字迹愈发潦草:“儿不孝,不能侍奉双亲……”写到这里又涂掉,改成“儿虽不孝,然为国尽忠,亦无遗憾。”前线的消息一天比一天紧,连队里的气氛仿佛拉满的弓弦。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把信纸折得整整齐齐,小心翼翼塞进信封,而后拿起笔,在信封上写下“绝笔”二字,下笔极重,墨迹浓稠得几乎要透到背面。我把这封信和全家福一起塞在枕头下,照片上母亲的笑容在黑暗中似乎尤为明亮。

凌晨,集合的号声尖锐又急促,划破寂静夜空,在营房里回荡。我从睡梦中惊醒,迅捷地套上军装、打起背包、挎起武器就往外冲,动作急促而紧张。遗书从枕下滑落,掉在地上,我却浑然不觉,满心只想着赶紧到操场集合。

集合完毕站定,指导员从营房巡察回来,神情严肃,站在列队前,手里拿着一个信封。“这是我巡房时在床下捡到的。”操场上雾气弥漫,指导员的声音穿透晨雾:“这是一位同志的遗书。”我浑身一颤,那熟悉的信封在他手中显得格外刺眼。“请将我背包里那套书转交家中,”指导员念道,“那是父亲给我的……”指导员的声音更加清晰:“同志们,这就是我们军人的担当!”

听闻这话,我的脸瞬间烧得通红,分不清是因为被当众表扬的羞赧,还是因为遗书被读出来的窘迫,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后来,部队没有被派上前线,那场惊心动魄的紧张与决绝渐渐平息。那封遗书,连同那个让人难忘的凌晨,都成了一抹剪影。或许正是那份未竟的遗憾,如一把刻刀,在记忆深处雕琢,让那段岁月愈发清晰,愈发刻骨铭心。

而今,那套书放在我书柜最显眼的位置,书页已经发黄。纸张散发出陈旧的气味。恍惚间,我又回到那个写遗书的夜晚,手电筒的光圈里,年轻的自己正一笔一画地与这个世界做着稚嫩而郑重的告别。那些字句未免矫情,可当时落笔时的战栗与真诚却再难复现。人活到中年,反倒说不出那样掏心窝子的话了。唯有那几本旧书,沉默地见证着曾经那个怕死又不怕死的自己。

有时深夜伏案,我会突然停下手里的工作,抽出其中一本书随意翻看。现在的我,历经生活琐碎,还能不能写出那样纯粹、饱含深情的文字?那夜信纸的油墨香早已散落在时光深处,可那份初心却从未被岁月尘封。

2025-06-01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209605.html 1 3 那晚,我写下遗书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