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燕

我不写书法，但我爱欣赏书法。张充和的字，字字古朴典雅，泠泠如编钟之音，逸逸如松间晚照，她是彼时苏州城里的美才女，后来，她去了美国教书法。作为两广总督署直隶总督张树声的曾孙女，苏州教育家张武龄的四女，她被人称作是“最后的闺秀”。她爱男装、骑马、登山、游泳，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尤擅书法、昆曲，能将一折《游园惊梦》唱得曲尽其妙。斯人已逝，张充和以102岁高寿离世，而她和南通籍诗人卞之琳的故事令人唏嘘。

在苏州，九如巷张家是诗礼簪缨之族，“九如”出自《诗经・小雅・天保》：“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偷得浮生半日闲，秋天的一个晴日，我拉闺蜜一起去九如巷看看。九如巷3号，一栋表面看起来平淡无奇的老建筑，普通的民居，却因民国张家的居住而被世人记下，让心向往之的人们不远千里也要亲临旧地。

寻了附近的一处咖啡馆，我和闺蜜也是有好久没见了，本来有很多话题可以聊，但她只央求我讲讲张家四姐妹的爱情故事。“哎呀，那四姐妹每个人都有很长的故事呢，我讲一个你不一定听过的。完美的爱情一定是双向奔赴，但有一种爱叫作我爱你，和你无关。”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这是诗人卞之琳脍炙人口的作品《断章》，江南一夜风雨一层绿，处处是景，景中有情，却也是含蓄的，烟雨迷离中有淡淡的惆怅。卞之琳对张充和的单相思持续了几十年，写下了许多的新体诗，在那里，湖山幽静，芳草连天，诗人爱而不得始终执着。

1932年，卞之琳想在北平出版自己的第一本诗集《三秋草》。当时，沈从文正筹备自己的婚事，手头并不宽裕，但仍慷慨相助。从此，卞之琳便成了沈府的常客，也一跃跻身为新月派代表诗人。1933年，沈从文与张兆和举行婚礼。不久，小姨妹张充和便从苏州来到北平，住在三姐家。这一年，北大中文系只招录了三位女生，充和是其中之一。1933年一个清秋，北平西城达子营28号，刚刚成为北大新生的张充和坐在槐树下，兴奋地讲述自己一天的见闻。北平晚夏，长风带着槐花微凉的气息穿堂而过，来拜访的卞之琳猝不及防地一头堕入了情网。青春年少，轻车肥马，花月正春风。当时，张充和很喜欢在一头瀑布般的秀发上佩戴一顶小红帽，北大那些男生都称呼她“小红帽”，追求者甚多。张充和待人之诚，让卞之琳误读。张充和活泼好动，卞之琳沉静内敛。他虽然喜欢她，可不确定她的态度，不敢贸然表白。

张充和深受古典文化浸淫，并不太喜欢新诗，1935年年底，张充和忽然患上了肺结核，大姐张元和便把她接回了苏州老家养病。次年10月，卞之琳专程去了苏州，探望病中的张充和。这样大好的机会，卞之琳却又没有把握，他没有说出“我爱你”三个字。

那年大学毕业，他决意要逃离，用距离阻断这刚刚萌芽的爱情。他跑去河北保定的育德中学做了代课老师。然而，他低估了自己对充和的感情，即使远远离开北平，仍忘不掉她。这一年的十月，他写了一首诗给她，就是《断章》。

1937年8月，卞之琳获恩师朱光潜推荐，到四川大学外文系担任讲师，他邀请张充和也到成都谋求发展。到达成都后的张充和暂住在二姐家里，卞之琳生怕刚刚来到一个陌生环境的张充和无聊，就常常写信与张充和交谈。不久，四川大学几位热心的教授也看出了卞、张之间男女情爱的苗头，于是撺掇卞之琳定期宴请大家，并且在酒宴上起哄这两人。哪知道聪明的姑娘觉得这很无聊，一气之下悄悄地从成都出走，跑到青城山散心去了。张允和让四弟张宇和去把张充和找回来，还暗示卞之琳一同上山赔礼。可临出发时卞之琳又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最终还是张宇和一人去青城山找到了张充和。

1938年秋，何其芳和沙汀夫妇有一个访问延安的计划。正被爱情弄得不知所措的卞之琳表示自己也想同去。他在爱情的一个关键时刻再次选择了逃避。诗人的内心柔弱如水、纯洁如玉，敏感地守护着他内心完美的爱情，他小心翼翼地克制着自卑的自己，在她面前，如同仰望女神。

听到这里，闺蜜急得直叹气，作为男人要勇敢一点啊。“有的有的，后来他表白了。”我笑着说。卞之琳刚奔赴延安，张充和即出走重庆。1940年，他悄悄地来到了大后方的昆明西南联大，拿起了教鞭。1943年的寒假，卞之琳到重庆探访张充和，张充和正式拒绝了卞之琳的感情，只答应保持纯洁的朋友关系。卞之琳心如刀割，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郁郁寡欢。他开始给张充和一封接一封地写信，前后总共有100多封。但她，一封也没有回过。“拒绝也浇灭不了熊熊的爱火啊，这是怎样的一份爱？”闺蜜陷入了沉思，“大约是世间万物都不如你的感觉吧，遇见了你，我才知道，我的爱人就是你的样子”。

1947年临近暑假时，卞之琳准备到牛津大学访学。临行之际，他鼓起勇气再次到苏州的张充和家小住。可惜，要说的话终究还是没勇气说出口，两人再一次在遗憾中作别。之后不久，张充和就去了北平，与美国人傅思汉展开了一段全新的感情。

1948年，卞之琳赶回中国。就在此时，张充和与傅思汉远走美国，与卞之琳擦肩而过。1953年秋天，卞之琳来到农村参与农业合作化的运动。卞之琳入宿之处，正是张充和从前住过的闺房。凤去台空江自流，不免让诗人生出无限感慨。1955年10月，已经45岁的卞之琳经过几番思想斗争之后，终于娶了34岁的青林。

张充和到美国后，在耶鲁大学美术学院教授中国书法。卞之琳写了很多信给张充和，他还收集张充和的诗歌、小说，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拿到香港出版。

1980年，卞之琳作为大陆著名学者、文化亲善使者前往美国，他将自己在1953年下乡时找到的沈尹默修改过的张充和诗稿完璧归赵。

1986年，北京举行隆重的汤显祖纪念活动。张充和此时已是研究昆曲艺术的名家，她专程飞回北京，登台演出《游园惊梦》。卞之琳赶到现场，演出中，张充和叫人给台下的卞之琳捎口信，散场后不必着急走，老友相见不妨一叙。可临近曲终人散时分，卞之琳还是悄悄走了。

卞之琳一生心甘情愿只做一个看风景的人，他默默地跟所爱的人保持一段可望而不可即的距离。对于诗人来说，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卞之琳爱张充和，整整爱了60年。一眼万年，情根深种，却有缘无分，空劳牵念。

2000年2月2日，年满九旬的卞之琳溘然长逝。张充和隔海托人送来了花圈。根据卞之琳的遗愿，女儿青乔将卞之琳1937年于雁荡山大悲阁为张充和手抄的《装饰集》《音尘集》，郑重地捐赠给了中国现代文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