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新元
吾生于黄海之滨,长于涛声之中。四十载萍踪浪迹,六旬身世浮沉,竟在母亲一碟生炝海鲜前轰然溃堤!蚶子犹带潮信气息,文蛤尚含沙粒晶莹,筷尖轻触的刹那——半世风烟俱化作喉间咸涩。
老屋灯火昏黄处,父亲执壶的手在墙上投下巍峨剪影。蟹壳碰撞瓷盘的脆响,是记忆里永不褪色的童谣。世间至味,岂在八珍九鼎?当其鲜活跳脱,以蒜醋相激,至亲相逢迸发极致甘美,恰似人生况味在舌尖炸裂。老父持螯,手背青筋如退潮后的沙滩沟壑纵横;老母布菜,白发似浪花堆雪簌簌而动。东坡谓“人间有味是清欢”,今见二老灶前佝偻,方知清欢二字,竟需用八十载光阴文火慢煨!
肓蟹在盘中犹作横行状,忽与少年时赤足赶海的自己劈面相逢。潮间带的泥印未干,镜中鬓角已落满霜雪。兄弟姐妹举杯相碰,酒光里浮沉着旧时屋檐支离破碎的月光。张季鹰的莼鲈之思,陆放翁的鲈脍莼羹,古往今来的游子,哪个不是用味蕾在丈量归途?此刻灶台氤氲的蒸汽中,母亲的身影与四十年前完美重叠,只是锅铲起落间,多了几分颤抖的迟疑。
耄耋双亲尚能颤巍为我炝海味,此乃造化予我最大的恩赐。箸尖欢愉却似潮水退去,露出心底嶙峋的礁石:这些年沉浮于光怪陆离的尘世,竟任父母做了故乡最后的守塔人。忽悟此味终将成绝响,顿时惶惶如失舵之舟漂泊于时光之海。父亲斟酒时溢出的那滴,分明是凝固了六十年的海盐结晶。
窗外的海风裹挟渔火明灭,将斑驳船歌送入餐桌。恍惚又是儿时,母亲唤归的声音穿透暮色而来。醉眼蒙眬中,老父将最肥带黄的蟹壳夹入我碗——动作迟缓如进行古老的仪式。半生追逐的浮名,终究不敌这一刻的灯火可亲。母亲腌制的醉泥螺在齿间爆开,顷刻间复活了整个童年的夏天。
人生逆旅,你我皆是过客。唯父母之爱似这海味,历久弥醇。诸君且举杯,一饮而尽——须知盘中海鲜,皆是岁月恩赏;盏里琼浆,俱为光阴琥珀。醉罢推窗,但见沧海月明处,万里潮声正以亘古不变的节奏,讲述着守望与归航的永恒轮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