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健
家里那架钢琴,已静静地立在客厅一隅多年。这钢琴是女儿在如师上学时买的,二十多年前,钢琴还是稀罕物。女儿在学校有钢琴课,我们便买了这架琴,让她节假日在家弹着玩玩。
女儿毕业后当了老师,教书是极辛苦的差事,那钢琴便渐渐沉默下来。后来她结婚生子,有了两个活泼的孩子,琴盖便再未被掀开。
小外孙打小就显出几分音乐天赋。六岁那年,他突然掀开琴盖,两只小手在黑白键上胡乱拍打,竟也敲出几个像样的音符。我们都当是孩子玩闹,谁料这竟是一段新故事的开始。记得那是个夏日傍晚,晚霞把文定苑南边的河水染成橘红色。小外孙拉着我的手,我被他领到了一家钢琴私教门前。小外孙仰着脸告诉我:“妈妈上次带我来过的,我想学钢琴。”我心头一热,当即付了学费。家里既有现成的钢琴,孩子又有兴趣,何乐而不为?从此,每周六下午,女儿便带着小外孙来学琴。我常在楼上听着楼下传来的琴声,从生涩到流畅,像看着一株小苗慢慢抽枝长叶。
好景不长。随着学业的加重和曲目的变难,小外孙眼里的光芒渐渐暗淡了。多少次,我看见他一边抹眼泪一边弹琴,小小的背影在庞大的钢琴前显得格外单薄。女儿也变了,她本是极有耐心的老师,对自己的学生从不厉声呵斥,可面对亲生儿子却常常失去分寸。
今晚,我正在楼上看着电视,忽闻楼下传来《献给爱丽丝》的旋律。琴声清澈如溪流,我正暗自欣慰,却听见“砰”的一声——琴盖被重重合上,接着是小外孙的哭声。他冲进我房间,扑进我怀里,抽噎着说妈妈嫌他弹得不好。我感到一阵心疼。孩子在我怀里睡着了,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睡梦中不时抽动一下,像是受了惊的小兽。
望着他稚嫩脸庞,我不禁想起不久前在医院的一幕。小外孙因急性中耳炎住院,邻床是个先天智障的男孩,六七岁的年纪还不会说话。每当那孩子含糊地发出一个“啊”的音节,全家人便欢喜得什么似的。我躺在病床上,听着两个孩子的呼吸声——一个是均匀的酣睡,一个是费力的喘息,忽然觉得健康本身已是莫大的恩赐。
现在的孩子背负了太多。放学后,他们像陀螺般在各个培训班间旋转:钢琴、绘画、舞蹈、篮球……家长们则像赌徒,把筹码一枚枚押在“未来”这个虚幻的概念上。女儿何尝不是如此?她望子成龙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每当看到小外孙含着泪弹琴的样子,我又不免怀疑:我们究竟是在培养兴趣,还是在扼杀快乐?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小外孙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轻轻拍着他的背,想起他第一次弹琴时眼里的光彩。那时的琴声虽然杂乱,却充满了发现的喜悦。如今技巧虽进步了,那份纯粹的快乐却消退了。
夜深,楼下的钢琴沉默如谜。我不知道明天女儿是否会继续严厉要求,也不知道小外孙会不会重拾对音乐的热爱。但此刻,我只愿这个小小的身躯能在梦中找到片刻安宁。毕竟童年如流水,一去不复返;而钢琴,永远可以等待。
窗外的玉兰树在夜风中轻轻摇曳,落下几片花瓣。它们曾经也是饱满的花苞,在枝头热烈绽放,然后悄无声息地凋零。人生何尝不是如此?我们总是急于看到结果,却忘了过程本身才是生命的意义。也许,教育的真谛不在于培养出多少技艺精湛的琴童,而在于守护每一颗心灵中那份对美的原始悸动。我轻抚摸着小外孙柔软的头发,心想明天该和女儿好好谈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