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建兵
“别跑,来吃!”南通森林野生动物园里,妻子拿着萝卜条边唤边追着野马,那马却纹丝不动。女儿忽将萝卜“啪”地掷于马前,我暗忖:“沾泥的萝卜岂不更糟?”孰料野马竟低头啃食起来。这幕令我顿悟:真正的关爱,莫过于放下执念的尊重。
女儿在云南丽江旅游时,忽然想起当天是我的生日。彼时我们因琐事已冷战多日,她却网购一大束莲花并附赠彩票,卡片写道:收了我的花,未来定会好运莲莲。快递送达时我正在沐浴,丫头竟拨通妻子语音:“请亲自帮我把莲花递给老爸!签收荷花即代表我们‘荷’好了,问问他如何?”我笑了。
清明节前夕,《蒿团里的母爱》见报。发小严东来即刻转发并留言:“作者之父乃我们生产队队长,一个非常能干的人,带乡亲致富,惜因耳疾早逝。蒿团也是我的最爱,我母亲走得早,后来我吃过店里或者摊上售卖的蒿团,也吃过亲戚或者朋友送的蒿团,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个味道了。只有母亲做的蒿团才是最好的,因为那一定是母亲用‘心’做的。”读罢此言,我忽然想起母亲做蒿团的场景:凌晨四点就起床采撷本蒿草,将青汁揉进糯米粉,筛子上的蒿团柔若襁褓。这般浸透晨露的吃食,是岁月无声的馈赠,更藏着母亲不变的爱意。
春深时,鱼塘边那五棵梨树又开花了。四十年前父亲栽它们的模样还清晰如昨:他挽着蓝布衫袖子,拿铁锨一下下掘松泥土,说“等树大了,给你们遮阴,结甜梨”。每年清明前后,雪白的梨花缀满了枝头,一丛丛、一簇簇、一层层,如团团的云絮。微风拂过,花枝上的花瓣便簌簌地掉落。我伸手接住一片落瓣,忽然就懂了:父亲从未离开过。他不过是换了种方式存在——在梨树抽芽时舒展的眉峰里,在花瓣落进茶盏时轻吹的手势里,在每一片雪色都映着他眼角的笑纹里。
家庭聚会的烟火气最抚人心。某次聚餐,女儿撺掇掼蛋,我与胞弟联手“痛击”女儿和侄子。丫头边抱怨边收拾残局,恰似万千平凡周末的缩影。这般烟火缭绕的日常,何尝不是最踏实的幸福?
今年“五一”归乡,母亲又在灶间忙碌。锅里沸腾的是她用地笼收的野生龙虾,桌上摆着刚烧好的野生鲫鱼。母亲絮叨着:“排骨汤已炖好,再摊蛋皮炒韭菜、蒜苗炒蚕豆就齐全了。”我一眼瞧见父亲留下的老物件——传了五代的铜汤勺,此刻母亲正稳稳当当用它盛着骨头汤。勺柄残留的余温,恍若父亲掌心的温度。母亲烧菜总爱用自己做的各种调料,她说:“好味道要经得住沉淀。”就像她数十年坚持种的油菜田,八分收成却藏着十分的心意。
道生叔夫妇垦种了三分亚麻地,旱年仅得五瓶亚麻籽油。叔特意跑来赠我一瓶:“我们只留了一瓶,送出去的几瓶是最挂心的。”归城后,我急忙打开,素炒黄芽菜,揭盖刹那香气盈室。这般被惦念的暖意,何尝不是生活最美的滋味?
不知从何时起,每个周末回乡看望母亲成了惯例。每次归城前夕,弟弟总以丝网捕鱼相赠。他说:“养鱼如养娃,急不得。”这些年他坚持用菜籽饼与青草饲喂,池中鱼儿游弋生姿。我忽然想起父亲在世时,也常在鱼塘边一坐就是半天,看鱼儿摆尾,听蛙声一片。如今,弟弟在鱼塘边也放了一张竹椅,只是坐着的人换成了他。
我恍然,原来弟弟接过了父亲手中的时光,替他守着这方鱼塘,替他等我回家。风掠过水面,恍惚又传来父亲唤我归家的乡音,那声熟悉的唤归,混着鱼跃的脆响,在暮色里荡成一片温柔的涟漪。
湖南新化法院干警王姣兰因视网膜病变告别热爱的宣传岗位。在工作和生活中,她几乎不碰电脑和手机,却常阅览我的朋友圈。见我分享《秘制糖醋带鱼》,她欣然效仿并留言:“果然如你所言,酸甜入骨,冷却更鲜。”这令我忆起岳父生前手把手教我烧鱼的往事:先以姜片去腥,复淋黄酒增香,收汁时尤须干净利落。如今这门手艺跨越山海,竟慰藉了千里之外的“饕客”。
岳父曾为沪上炊事兵。退伍后,在村里开拖拉机、抽水灌溉农田。岳父和家父同村,二人皆嗜烟酒,常把酒言欢。岳父闲时也在农村兼做厨师。犹记1996年腊月廿七,军校休假归家,父亲命我送还其两日60元厨工。彼时我尚未识荆妻,只记得六张皱巴巴的十元钞,岳父攥着我的腕子直摇头,硬是把钱塞进我军大衣口袋里。我拿出来扔到地上,转身遁逃。
老人在后面狂奔数百米追撵,最后都扯断了我那件军大衣的后装饰带,但那工钱仍旧没收。三十载光阴倏忽,如今纸钱化蝶寄哀思,恍惚又见他系着围裙在灶前忙碌。军用水壶温着米酒,他用铁勺敲着铁锅,对我眉开眼笑:“你来了,今天谁喊我也不去,我要陪你!”在岳父的熏陶下,我也练就了一手好厨艺。
2025年5月18日是岳父辞世18周年忌日。天未破晓,妻女已催促启程。到家时,丈母娘已备妥祭品。三人焚香叩首之际,丈母娘在一旁轻声对我说:“老头子生前最疼爱你,若泉下有知,定会十分欢喜。”
这些浸着人间烟火的日常,原是生命最本真的模样。它们沉淀成记忆里的暖光,漫过岁月的褶皱,在朋友圈漾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原来最浓醇最熨帖的情感从不需要惊涛拍岸——只要一碗腾着热气的汤,就足以焐热每个平凡日子的褶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