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

绘图：瞿溢

这些日子，老天像生了病一样，不见太阳，天阴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一到冬天，老蔡的老慢支就要复发，过去吃了不少西药，也煎了几担子的中药，效果时好时差，用他调侃的话说就是，无非就是多咳几声，也不影响其他功能，有时还能增加自己的几分威严！

说这话时，老蔡眼里会露出一丝智慧的光芒，脸上的肌肉会将皱纹抽成波浪状。老蔡是向阳社区的党委书记，自然有权力上的威严，而人格上的威严就体现在社区的居民或者村民不称他“蔡书记”，习惯称他“老蔡”，似乎“老蔡”就是他们家的娘舅，一家人。

眼看鼠年春节还有一个多月就要来临，儿子文华从武汉发来微信：老爸，今年春节放假我们回来过年啦！老蔡纳闷，把老花眼镜擦了又擦。手机是儿子特地给他买的宽屏的，没看错呀，儿子写的是“我们”，哪来的一个“们”呀？老蔡虽然年近六旬，但反应却敏捷，心里想，莫非这小子找到对象啦！为儿子找对象，是这几年老蔡夫妇心头的大事，老蔡嘴上不说，心里的那个急，只有他自己知道，看到社区里天真活泼的小孩们，尤其是听到他们甜甜的一声“老蔡爷爷好”，老蔡心里要抱孙子的愿望就潮水般涌上心头。

还真让老蔡猜对了，儿子第二条信息随着“嘀嘀”的一声又来了。“老爸，你们要抱孙子的愿望就要实现了，你和妈妈可要准备大大的红包哟，今年过年回来举办结婚仪式！”原来，两年前，儿子就和同医院的一名护士恋爱了，并在两个多月前领了结婚证。

儿子从小就很优秀，大学硕博连读，成为医药博士，进入武汉市金银潭医院研究所工作，由于工作忙，两年没有回来过春节了。儿子要带媳妇回来过春节了，这是天大的喜事呀，老蔡让老伴张罗着儿子的婚事，发请柬，订酒店，忙得不亦乐乎。可这几天老蔡隐约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天阴沉沉的，“咳咳咳”，他连咳几声，感觉不到肺的疼痛，倒是心脏有了痛感。

这天晚上，儿子又发来一条长长的信息：老爸，我们下周回来，所里已经批准我们的婚假了。正好我们研究所刚刚研制了一款新药，对老慢支有特效，老爸你可要当心呀，这几天我们医院收治了几名不明肺炎病人，据我的同事说，可能是SARS冠状病毒变异肺炎，类似当年的非典型肺炎，你要当心呀！

提到非典，老蔡心里“咯噔”一下，心更痛了。2003年那个春天，向阳村，那时还不叫社区，全村800多人，开始有人发热咳嗽，以为是感冒什么的，不以为意，村民们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玩就玩，待政府发布非典疫情通告时，已经有不少人受到感染。时任村委会主任的老蔡当时正值老慢支发作，咳嗽不停，在第一时间被隔离。而老支书因带领村一班人日夜奋战在抗疫第一线，不幸感染，抢救无效殉职。

老蔡似乎嗅觉到什么？当天的一则央视新闻让老蔡更加坐立不安了。新闻报道了武汉有8名网友因发布武汉出现不明肺炎的不实消息被公安机关依法查处的事实。

一口痰堵在老蔡的喉咙口，老蔡有点奇怪，我可是一直干咳的呀，这痰从何而来，莫非肺部有了感染，抑或气管炎变异？躺在床上，老蔡翻来覆去睡不着。老伴对他说：“老蔡头，你咋了？是不是你那从小学开始就一直同学的老相好来请你喝他儿子的喜酒，兴奋呀，魂没了？”

今天上午，老蔡的小学同学春花送来请柬，请老蔡夫妇正月初六参加她儿子的婚宴。这春花嘛，当年和老蔡可是青梅竹马，虽然最终没有走到一起，但两家平时还是正常礼尚往来。红彤彤的请柬映着春花满脸的梨花，老蔡是满口答应：“行，我一定参加！”

“怎么可能呢，老伴呀！我不是为我们的儿子操心吗？”老蔡用左手把朝里睡的老伴身子扳过来，右手顺着枕头下沿从老伴颈部伸过去，把老伴揽进怀里。

“咯咯咯，”老伴哈哈大笑起来，“你看看，心虚了不，你这动作恐怕有二十年没有做了吧？”老伴推开老蔡的左手，把身子向后挪了挪，头却仍然枕在老蔡右手臂上。“说真的，我有一种担心，恐怕2003年的情况要发生！”老蔡不接老伴的话题，却说出自己的担心。

老伴一脸诧异，瞪大布满鱼尾纹的双眼说道：“老蔡头，你怎么有这样的想法，你可知道你是干部呀，话可不能乱说呀！”

“唉——”老蔡深深地叹了口气，对老伴说：“睡吧，睡吧！”

向阳社区由原来的三个村、两个居委会合并而成，是海州镇政府所在地，常住人口2万余人。这几年随着交通基础设施的改善，铁路、高速、水运，四通八达，外来人员占社区总人口的一半，镇上市场繁荣，人员密集，文化娱乐场所应有尽有。

每天清晨，老蔡都要到社区农贸市场走一走，然后来到“好再来”面馆吃一碗面条。老板娘是位四十七八岁的中年妇女，身材娇小，面容清秀，加之能做各种不同风味的汤面、伴面，因而食客特别多。而老板娘最大的本领还在于，她能记住每位来过面馆食客的口味，喜辣的、要放酱的、要蒜头的、鸡精要以小勺子加的、不喜欢麻油的，等等，她都能记得一清二楚。因此，人们送她一雅号“赛庆嫂”。

“老蔡来啦！”老蔡一跨进店门，“赛庆嫂”就上来打招呼，然后利索地下一碗过汤面，把蒜末撒满碗面。据说，大蒜能治疗支气管炎，老蔡一吃竟然上了瘾，没有蒜末，面条是吃不下的。当然，老蔡来这里吃面，一方面确实是面条香，好吃；另一方面这个面馆就是一个了解社会动态的“窗口”。“什么东村的王老头娶了一组的寡妇啦”“二组的吴老太的孙子到美国留学了”“董老板带小蜜到泰国旅游啦”之类。有一回，老蔡无意中听到两位村民一边吃面条一面在闲聊，说三组那个几年没有生养的耿二媳妇最近抱了一个孩子。老蔡就多了一个心眼儿，实地一打听，这小孩居然是人贩子偷来的，由此他配合公安机关破获了一起贩卖儿童案，解救了三名幼儿回到父母身边。

店内的人进进出出，“赛庆嫂”总是笑吟吟的迎来送往，就连她养的名叫“奥里奥”的小狗，也总是喜欢围着客人脚边转，有时还会趴在老蔡的脚面上摩挲。老蔡不止一次听“赛庆嫂”向客人介绍说，自己的老公常年在外地承包建筑工程，孩子又在外上大学，一个人在家就靠“奥里奥”做伴打发空余时间了。在猪肉没有涨价的日子里，老蔡有时会掏出两元钱买一只肉包子，自己吃皮子，把肉馅喂给“奥里奥”吃。现在猪肉涨了价，成本太贵，“赛庆嫂”就不做肉包了，老蔡没有肉包子给“奥里奥”吃，就常常用手抚摸抚摸“奥里奥”的头，以示友好。而有时“奥里奥”还会躺在地上，四脚朝天，让老蔡用脚轻柔它的肚皮。

“咳、咳、咳”，老蔡忽然感到喉咙痒，忙连咳几声。“赛庆嫂”忙不迭地上前带着关心的口吻问道：“老蔡，慢点吃，干革命，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你这老慢支也有时日了，不像我家那位在武汉起早带晚帮人家盖房子，自己这几天也在咳嗽，没人照顾，而且好几个工人也感冒了，我让他早点回来，一年到头不回家，这次飞机票我帮他买好了！”

武汉！咳嗽！像两颗子弹击中老蔡心房。老蔡坐不住了，他赶紧回到社区办公室，打开电脑，搜索“武汉”“咳嗽”，除了显示各大网站转发的武汉8名网友传播不明肺炎谣言受到处罚的众多信息外，就是一些医院治理咳嗽的广告。

他拿起电话直接打给远在武汉的儿子，儿子回答说：“老爸，同事被公安查处是真的，但咳嗽病人也是真的，这个不明肺炎有点不同寻常，反正下周我就回家了。”

回家？儿子要回家、回家！“赛庆嫂”的老公要回家、回家！还有多少人要回来团聚？

老蔡脑海里像电影蒙太奇的画面交替着两个字“回家”。可这两个平时多么温馨的字眼，现在怎么这么刺眼？老蔡拿起电话直接打给镇党委林书记，说出了自己的担忧。电话里，林书记没有表态，只是说，暂未接到上级通知，但可以做好必要的观察工作，打好预防针。

林书记没有明确反对，说明他也有这样的担忧。于是，老蔡作出了一个令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决定，不能让儿子和儿媳妇回家举行婚礼，不能让“赛庆嫂”的老公带领的十几名建筑工人回家。同时，还要迅速摸清社区内有多少要从武汉回来过春节的人员。（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