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剑波
绘图:瞿 溢
父亲退休后在牌桌上找到了他的人生乐趣。午餐吃完,饭碗一推,棒了茶杯,抬脚出门,去打牌了。牌友都是一个小区里的,相互熟络,也亲昵,见面都递烟,很客气。可是在牌桌上却锱铢必较,为一分钱争得面红耳赤。父亲他们打的是荤牌,也就是赌钱。赌资虽小,一下午下来,也有二三百元的输赢。父亲记性出奇的好,总是赢多输少。赢的钱便充作家里的菜金,所以,对父亲每日下午雷打不动地出去打牌,而置家务于不顾,母亲取赞赏和纵容的态度。我想,那些年是父亲最志得意满的时光,他趾高气扬,盛气凌人。他还有点颐指气使,不可一世。他从牌桌上回来时,高声大嗓地叫门。待门一开,便大步跨将进去,从衣兜里抓出一把赢来的钞票,豪气冲天地往桌子上一拍,吼一句《水浒》里的经典台词:来二斤牛肉,筛一壶好酒!母亲赶忙去厨房切出二斤牛肉,做一大盘子,将来放在父亲面前。随即再筛一碗酒。父亲吃了道:好酒!又筛下一碗。
牌起牌落,一眨眼就是20年。80岁的时候,父亲陡地走了霉运,每次都丢盔弃甲,大败而归。这样,母亲就严禁他出去打牌了。父亲自知理亏,也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帮母亲做家务。有天下午,父亲拭擦卫生间的镜子,顺便探头往里瞅了一眼。这一瞅就愣住了,脸上的表情一点一点陷于迷茫,慌里慌张地喊母亲过来,指着镜子里的自己问,他是谁?母亲大惑不解,不是你,还能是谁?又没好气地说,你总不至于连自己都认不得了吧?母亲这么说,父亲就不做声了,只是怅然若失地反复摩挲着那面镜子,面目落寞凄惶。母亲催着,别磨磨蹭蹭的了,快去把水槽里的碗洗了。父亲还是不肯离开镜子,又端详镜子里的自己,惴惴地问,真的是我吗?母亲摸摸父亲的额头,不发烧,一切正常。
父亲的神志错乱还表现在常常把梦境与现实混淆起来,时间的概念也处于纷乱状态。有时打个盹,睁开眼睛就问,天亮了吗?有时,明明吃了饭,却怀疑没有吃。有一次,他炒完菜,忘了关煤气,结果炒锅里的菜成了黑炭。母亲责怪了几句,父亲就恼羞成怒地将炒锅从阳台扔下去,差点扣在楼下行人的脑袋上。还有一次,父亲如完厕忘了拉水阀,卫生间的臭气弥漫到了客厅里。母亲埋怨了几句,父亲咆哮道,以后再不到抽水马桶上拉屎了,结果就屙在了裤子里。屎,让母亲联想到我的祖母。我的祖母是一个阿尔茨海默病人,她在80岁那年总觉得家里人想迫害她,她反抗的方式就是在大家吃饭的时候,将自己的屎团子当作炸弹扔向饭桌。父亲的种种表现说明,像蛇一样冬眠在他体内的阿尔茨海默症基因,苏醒了,复活了。
我们带父亲去医院看神经科医生。那位清秀,面容宁馨的医生对父亲进行了测试,又做了脑部CT,得出的结论跟我们先前估猜的一样。那位医生说,虽然针对阿尔茨海默症的药物很多,但都只起缓解的作用,要彻底治愈阿尔兹海默症根本不可能。坐在一旁的父亲突然骂了一句,他妈的。我赶紧跟医生打招呼,对不起,我父亲是当兵的出身,“他妈的”是口头禅,并无恶意。医生笑了笑说,我是不会计较的。
父亲突然起身握住了医生的手,急切地说,我找你很久了,原来你在这儿啊,你还记得我们部队驻扎在村子里时偷老乡的鸡吗?医生说,怎么不记得啊,这事一辈子都忘不了啊。老乡家的鸡是正宗的土鸡啊,现在再也找不到那种好吃的鸡了。“老乡家”和“土鸡”仿佛是一种暗号,父亲和医生接上了头,兴奋地说,我可找到你了,我可找到你了。医生也装着很激动的样子,拍着我父亲的肩,坐下谈,我们坐下谈。这也许是我们碰到的最称职的医生,不仅有良好的职业道德,而且善于配合病人演情景剧,通过此种方式安抚病人。重新坐回到椅子上的父亲神志清醒,恢复到正常人的状态。他问医生,我真的被判了死刑了吗?医生说,被判了死刑并不意味着立即执行,还可以通过某种方式缓刑嘛。父亲问,怎么缓刑?医生说,锻炼能让你的死刑变成死缓。父亲又问,怎么锻炼?医生说,快跑是最简便效果也最好的锻炼方式。父亲说,我明白了,就像以前的急行军。
星期天,我们去看父母。父亲在客厅里看电视,好像是刚和母亲吵过架,阴着脸,气急败坏的样子。我们坐下来,陪父亲看。是央视少儿频道的“童心回放”栏目,正在放老电影《南征北战》。当时的画面是,我军正与敌军抢占摩天岭,一个名叫王春的矮个子战士攀越高坡时,从石头上掉了下来,张连长从后面伸手托住,又用力推上去。父亲指着张连长,突然大声嚷,那人是我!父亲紧紧盯着荧幕,眼睛一眨不眨,面部表情虔诚得近乎神圣。太滑稽了,这是哪与哪啊。我们都被父亲逗笑了,可是我们不想扫父亲的兴,都喏喏地附和着父亲。这等于是一种首肯,一种鼓励,父亲更确凿地认定电影里的张连长就是他了。他还模仿着张连长不满的语气说,上级要把我们拉到哪里去打呢?
因为有了这个重大发现,或者说找到了归属,父亲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轻松地窝在沙发里。我们拿父亲与张连长作比较。还别说,父亲真的和张连长很像。主要是气质很接近,那是一种军人的气质,威武,勇毅,疾恶如仇。另外,张连长是厚嘴唇,父亲的嘴唇也很厚。更巧的是,父亲也姓张。顺便说一下,父亲叫张福根,一个俗气却实在的名字。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父亲非《南征北战》不看。只要打开电视,父亲就坐等《南征北战》的到来。“童心回放”已经播过这部片子,下次再播,不知要到哪个猴年马月。等不来《南征北战》,父亲就像市井无赖那般耍泼,骂娘,摔东西,将茶几果盘里的瓜子撒得到处都是。母亲苦苦哀求我们,快想个法子吧。
我们去买来了影碟机,又跑遍了白城大大小小的影像店,好不容易淘到一张《南征北战》的碟片。就这样,父亲得到了拯救,他爱什么时候看《南征北战》就什么时候看《南征北战》,爱看几遍《南征北战》就看几遍《南征北战》。父亲的日常生活形成了这样一个固定的模式:早上洗脸时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愣,由于不能确认镜中的老头就是自己,于是便掉进了失落的窟窿里。好在折磨的时间并不长,吃好早饭,帮母亲择完菜,就开始看《南征北战》。这时,张连长开始填他那个失落的窟窿了,一直到填平为止。时间到了中午,父亲心满意足地坐到餐椅上,品尝母亲做的美味佳肴,并佐以一盅梦之蓝。然后打着饱嗝走向寝床,一觉起来,就到户外奔跑了。
父亲整个下午都在外面奔跑,往往要到黄昏才回来。父亲得意地对我们说,阿尔茨海默症的手休想抓住我,我跑得比它快!我们想象父亲奔跑的样子:衣袂飘飘,身轻如燕,阿尔茨海默症就在一步之遥的身后追赶他。它伸出的手快要抓住父亲的后衣襟了,可是因为父亲跑得比它快,那只魔手总是功败垂成。
一开始,父亲就在小区里跑。但很快就到大街上跑了,继而又到外环上跑。母亲央求父亲就在小区里跑,安全,也闻不到汽车尾气。父亲总是虚心接受,死不悔改。母亲气得说,你到马路上跑吧,让汽车轧死你!母亲又让我们劝父亲。我们知道父亲是过了河的老牛,根本不可能把他尾巴拽回来。我们认为马路辽阔,更适合父亲奔跑。奔跑其实已经成了父亲的生命方式,或者说,脚步已经成了父亲的呼吸通道。要是哪天父亲终止了奔跑,就等于说父亲的生命终止了。隔三岔五,我们总要打电话问母亲,爸爸还在跑吗?每次,母亲都会说,你爸爸还在跑呢。我们松了口气,放下心来。(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