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8版:江海文学

奔跑的父亲(小说)

□刘剑波

村民大会应该就是在那时召开的,五花大绑的父亲,被押到了台上。父亲的后背上还插着一个死刑犯的标牌。这标牌使得会场上一阵骚动,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旅长跳上台,两只手使劲往下按,好不容易将嘈杂之声按了下去。老乡们!旅长一手卡腰,一手挥动手臂。我们对不住大家!旅长嘶哑激越的嗓音在清晨的空气中颤动着。

旅长检讨的态度是诚恳的,所说也是肺腑之言。可是村民们并没有往耳朵里去,他们还沉浸在那根死刑犯的标牌带给他们的震惊之中。这地方天高皇帝远,自盘古开天以来,兵匪祸害百姓,奸淫妇女时有发生,人们都见怪不怪,习以为常。现在解放军里头出了这档子事,当事人面临惩罚,这说明解放军确实是人民的军队,是正义之师。可是,这个惩罚也太严酷了吧,杖责30大板也就过去了,何至于杀头呢?更何况当事人是一位战功卓著的英雄,英雄爱美女是天经地义啊,男人管不住自己也是天经地义啊。所以,当旅长下达就地处决的命令时,村民们都齐刷刷地跪了下来,请求旅长刀下留人。

人们没想到,村姑的老父,那位卖豆腐的老爹从人群中站起来,抖索着脚步,跑上台去。老爹心情复杂,他抓住旅长的胳膊,只说了句“不能啊”,就老泪纵横,哽咽难言。人们更未料到,那个平日里羞赧怕人的村姑,也勇敢地登上台,向众人宣告,是她主动找的张连长,要杀就杀她吧。村姑语气自豪,神态坦然,面带笑靥。这父女俩的露面和发声,使得事态一下发生了逆转,台下骚动起来。有村民大喊,让张连长说句话!旅长喝问父亲,龟孙子,死到临头,你还有什么话说?

全场霎时鸦雀无声。父亲铿锵而言,我请求让我打土山,等打完了仗再处决我,我死而无憾,否则我是多么不甘啊。父亲的话有种大义凛然的味道,还有种“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的味道。父亲的话音刚落,又有村民大喊,让张连长戴罪立功!这喊声得到全场人的呼应,这其中也包括父亲连队的全体官兵。“让张连长戴罪立功”的喊声很快变成了阵阵口号,经久不息地在村子上空飘荡。这其实是旅长希望出现的局面。旅长骨子里松了口气,但还是装作咬牙切齿的样子。旅长指着父亲,等打下了土山,再收拾你个龟孙子。

我们总觉得这两个版本哪儿出了问题,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一定还有第三个版本,这个版本才是真实的版本,它的作者是父亲和母亲。它在父亲和母亲的脑海里珍藏了大半个世纪了,应该由父亲或母亲来叙述。可是父亲和母亲从来没有告诉我们,也许他们永远不会说出来了。这段属于我们家族的历史,将会永远被埋葬在时间深处了。

土山终于被攻下了,白城解放了。父亲和村姑在战地举行了简朴的婚礼,父亲实际上已经爱上了村姑,村姑更对父亲十分倾心,两情相悦,命中姻缘。可是父亲不能再在部队待下去了,他脱下军装,参加了地方工作。村姑也投身到新政权的建设之中。两个人都很忙碌,顾不上生育。一直到5年后,才生下我姐姐,再过了5年,产下我哥哥。又过了5年,我也呱呱坠地。白城人开玩笑地说,我们姐弟三人是“三五牌”的。

有一天,母亲从菜市场回来,发现餐桌上有一幅军用地图,像桌布那样铺在桌面上。它陈旧得像一张巨幅老照片,布满了泥尘和水渍。面对母亲疑问的目光,父亲畏畏缩缩地说,是从新华书店买的。母亲根本不相信父亲的鬼话,书店怎么会卖这种皱得像咸菜的地图呢?母亲说,那你再给我买一张回来。父亲却不再理会母亲,他趴在地图上,手指不停地在地图上比划来比划去,嘴里还念念有词。这幅地图勾起了母亲遥远的回忆,她想起当年曾在教会学堂的那间屋子里看到过这幅地图。让母亲大为光火的是,有时父亲会半夜从床上爬起来,继续着白天在地图上的动作。手指与地图相触发出的嗤嗤声,使得对睡眠环境要求极高的母亲无法入眠。看我会不会把你的地图烧了,母亲咬牙切齿地说。母亲只是发狠而已,不会真这么干。可是父亲脑海里开始浮现地图在火焰中痛苦扭动的恐怖情景,于是,不看地图的时候,父亲就将地图揣在自己怀里,晚上睡觉则藏于枕套里。

听母亲说起此事,我们的第一反应,就是父亲开始怀念他的戎马生涯了。他脑海里上演起战争岁月的情景剧了,而地图就是剧中的一个重要道具。

那天又是我们全家聚会的日子,父亲一个人猫在房间里看地图。我凑了过去。那是一张放大了的军用地图,散发着一种硝烟的气息,遍布其间的褶皱犹如老人脸上无数道沟壑,父亲的手指就在那些沟壑间不停地行走着。我一下觉得,父亲将手指当成了他的脚步,在那些沟壑间行走。父亲的脚步在白日与黑夜、青石与河流、平原与山梁间快速迈动着。在地图上,白城是一个芝麻大的小黑点,但父亲的步履始终离不开这个小黑点。也就是说,当父亲行走到很远的地方时,又返身回到了白城,然后再从白城出发。如此这般,循环往复。我又发现,父亲每次从白城出发后都会去很远的地方,但行走的路线却都是雷同的,即白城-盐城-涟水-济南-双堆集-六合-南京-上海-浙江-福建-厦门,横跨整个南中国。

这些地名引动了我的猎奇心理。我突然想,父亲为何要去这些地方?父亲为什么又给我们讲当年姑妈去他部队驻地看他的故事?父亲为什么要翻找出那些散发着硝烟气息的军功章?这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我一下子处于猜谜的焦虑之中了。我就像个钟摆,在谜面与谜底之间荡来荡去。猜谜的焦虑就在于你知道谜底就在一层薄如蝉翼的纸背后,可是你却无法戳破这张纸。有天下午,我的一个当新闻记者的朋友打电话来,说告诉我一个新闻。我问什么新闻。朋友说,我看到你父亲在大街上奔跑了。我说,我父亲每天都在大街上奔跑,这是新闻吗?朋友说,当然不是,我要告诉你的新闻是,我看到你父亲跑一段路就停下来,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图,摊在路边的水泥地上,在上面点点戳戳,然后又收起来,继续奔跑。朋友又说,你父亲似乎要去地图上的一个什么地方。

我一下子想起了那些地名,父亲一定是想去那些地方。我还有个大胆的设想:把那些地名连接起来,就是父亲部队的行军路线,或者说是父亲部队的战斗足迹。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父亲在这个时候突然又讲起当年姑妈去看他的那个故事,并非是怀念姑妈,而是怀念他的部队。而父亲每天的奔跑,并非是为了摆脱阿尔茨海默症的纠缠,而是在追赶他的部队,渴望重新投入火热的战斗生活!为了证实我的这个判断,我一头扎进了《解放战争史》,就像大海捞针一般,寻找着与那些地名有关的战争事件。终于,一条清晰的脉络呈现在我眼前。我知道,父亲是1945年底参军的,他的部队隶属华中野战军。1947年初,华中野战军与山东野战军合编为华东野战军。我还知道,父亲部队的番号是华野11纵31旅。该旅参加过“七战七捷战役”和“孟良崮战役”,《解放战争史》称它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所向披靡的虎狼之旅”,是一支“以露为饮,以涎为食,以风为骑,以剑为友”的精锐之师。1948年3月,该旅在扫除东台、海安之间的敌据点,完成华中战局的任务后,挥戈东进,准备解放白城。(五)

2020-04-30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6319.html 1 3 奔跑的父亲(小说) /enpproperty-->